姐姐出狱那天,雪下得很大,我刚参加完集体二等功表彰大会,来女子监狱接她回家。
漫天飞雪像扯破的棉絮,飘落在她花白的短发上,也落在我的警徽上。
“你老了。”
“你也是。”
我们注视着彼此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
1
2003年夏天,我被继父用铁衣架勒住脖子,险些窒息丧命。
姐姐为了救我,连砍继父十余刀,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。
那年她十九岁。
二十年后的冬天,姐姐减刑出狱,满头黑发已白了一半。
记忆里像花儿一样娇艳的姑娘,被岁月一刀刀雕琢成了皓首苍颜的小老人。
回家路上,她好奇地环顾着轻轨列车、高楼大厦、巨幅广告屏,被智能语音助手的导航声惊得合不拢嘴。
世上最残忍的事,莫过于尚未不惑,便已老去。
2
本以为经历半生颠沛离别,一切已尘埃落定,我们终于能在一起好好生活了。
却没想到,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开始转动。
等待我的,是一场令人震惊的连环劫。
短短半年间,我的人生如多米诺骨牌般倒塌崩溃,理想信念彻底毁灭。
后来,当我跪在一座墓碑前准备结束生命时,又想起了我十二岁那年,姐姐递给我烤红薯的那个冬夜。
3
姐姐名叫阿晗。
她与我没有血缘关系,也不是我的家庭成员。
我们年少相识,那时她只是来自南方的一个无依无靠、自生自灭的孤儿。
以姐妹相称,是因为我俩都没有父母,同病相怜,只能从这种编造的亲情关系里吮吸一口家庭的温暖。
她换来的馒头,会分我一半。
我弄到的一碗粥,也会和她一起尝。
她告诉我说,她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去大城市打工了,一去就音讯全无,再也没回过家。
她上初中时,奶奶也去世了。
为谋条生路,她从遥远的岭南来到我们这个北方小镇,投靠一家亲戚,而得到的只是对方的尴尬、白眼与勉为其难的收留。
从此,她吃的每一口饭,都得靠自己的双手挣。
我说,我也差不多。
我记事之前我爸就得癌死了,我妈改嫁给了继父。
继父表面上伪装得热情豪爽,骗取了我妈的信任,婚后却露出了野蛮粗暴的真面目,酒喝多了就打人。
我十岁时的一天,我妈照例去县城的大集摆摊卖果子。
但天黑时,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来。
次日她托人捎来口信,说她要到外面去闯荡世界了,谁都不许去找她。
继父说,我妈看上了小白脸,跟人家跑了,再也不要我了。
他把对我妈的恨,统统发泄到我身上。
从此,打骂就成了家常便饭。
我与阿晗初次相识,是在千禧年一个寒冬腊月的深夜。
十二岁的我鼻青脸肿饿着肚子从家里跑出来,正在呼啸的冷风里游荡。
她蹲在路边呵着手,卖自己烤的红薯,脚边反扣着一本破旧的《东方快车谋杀案》。
暗黄的路灯光洒在她被冻得通红的脸蛋上,映出一道晶莹的泪痕。
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?”
我好奇地停下脚步问。
她抹去眼泪,摇摇头不说话。
“你不会就是传说中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吧?”我打趣道。
她嗤嗤地笑了:“我不卖火柴,只卖红薯。”
我咽着口水问:“红薯怎么卖?”
她认真地打量着我,挑了最大的一只红薯,递给我说:“不要钱。”
我俩并肩坐在马路边,缩着脖子依偎在一起,有说有笑地聊了很久。她把我的手揣进她的棉衣兜里。我们讲述着各自的经历,觉得彼此很投缘,便学着书里侠客的样子义结金兰。
她说:“从今往后咱俩就不是孤儿了,因为我有了妹妹,你有了姐姐。”
4
改变命运的灭顶之灾,降临在我中考那年的夏天。
那时继父刚娶了新妻子。
那女人名叫王桂霞,一头波浪卷,身上香水味很浓,带着一个上初中的儿子。
他们摆酒席那天,继父逼我跪下叫那女人“妈妈”。
我不肯叫。
宾客散去后,他趁着酒劲,拎起椅子一边追着我打,一边怒吼道:
“要么叫妈,要么滚蛋!”
第二天清早,我在家门外被罚站一宿,饿得头晕眼花,为了吃口饭,松口叫了声“妈”。
王桂霞刚走出门,看见我时吓了一跳:
“哪来的野丫头!谁是你妈?”
她穿着高跟鞋的脚,很嫌弃地把我拨到了一边,像是踹走了一件很脏的东西。
我早就想过离开这个家,一个人远走高飞。
但心里却总有一个顾虑:
这老房子虽很简陋,也没有爱,但却是外公外婆留给我妈的遗产。
继父和我妈结婚,本来就算是倒插门。我妈走了,他跟王桂霞鸠占鹊巢,于情于法都说不通。
我痴痴地等着我妈妈回来。
我相信她不会抛弃我的。
所以我坚持留在这儿,像一条讨人嫌的狗,任凭别人欺凌,就是赖着不走。
5
继父和王桂霞新婚燕尔,每天打情骂俏,蜜里调油。
王桂霞的儿子一跃成为家里的太子爷,受尽万般宠爱。
那男孩名叫王子豪,留过两次级,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。
他一来就占了我的房间,从此我只能在客厅打地铺睡觉。
他撕烂我的课本,当成厕纸擦屁股;
他折断我的2B铅笔,把笔杆子磨成碎渣混进我的米饭里;
他趁我睡觉,把我的头发剪成了乱七八糟的鸟窝。
我好几次和他大吵起来,但不管最后谁吵赢了,王桂霞总会心疼地把她儿子抱怀里,哭着指控我欺负弟弟。
然后继父就会扇我耳光,扇到我认错道歉为止。
中考前一晚,我干完家务活,躺在草席上睡觉。
王子豪请了几个同学到家里来,故意敞开房门打游戏,刺耳的音乐声吵得震天响,一直嬉笑玩闹到凌晨两点。
考试当天我困得哈欠连连,但好在靠平时的积累,还是稳定发挥,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。
暑假,县一中给我寄来录取通知书的那天,本来应当是我最快乐的日子。
但因为继父惨死、姐姐被捕,这一天,永远笼罩在了恐怖的阴霾里。
6
那晚发生的事,至今仍历历在目。
当时只有我和继父在家,我刚从信封里掏出录取通知书,惊喜地大叫一声。
继父一把抢过去,瞟了一眼就唰唰撕成碎片,反手扬到半空。
“读个屁!别跟我提什么高中低中的,老子都没上过高中,你凭什么上高中?
“你就是老子养的一条狗,老子供你吃喝已经够意思了,你撒泡尿照照镜子,你是读书的料吗?烂货!”
我咬紧牙关,默默不语地趴在地上,一片一片拾起那些碎片。
脏兮兮的拖鞋挑衅地踢着我的头顶。
“说话啊,死哑巴!你就跟你妈一个样,心比天高,命比草贱!”
“不许你骂我妈!”
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,我嘶吼着跳起反击。
但换来的只是一顿毒打。
窗外蝉鸣唧唧,花香袭人。
像往常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,我蜷着身体,承受着无力反抗的凌虐。
我渐渐喘不上气了,感觉脖子被一根铁丝死死缠住,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。
……
再睁眼时,我看到继父肥硕的身躯,像山一样倒塌在地板上。
姐姐出现在我面前。
她逆着灯光,居高临下地昂着头,手里握着一把染血的菜刀。
当,当,当……
那响声沉甸甸的,一下一下击打着我的耳膜。
视野变得一片猩红。
姐姐砍了继父十三刀,刀刀致命,下手残忍不留情。
——这是后来法医说的。
“你爸把铁衣架勒你脖子上了,这么勒会勒死你的!”
——这是镇诊所的大夫说的。只不过,没人在乎。
在当时那个年代,刑法第二十条规定的正当防卫制度,还很少在司法实践中适用。
杀人偿命、死者为大的传统观念,使姐姐成为众人眼中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。
7
案发那晚,姐姐原本是来找我玩儿的。
我俩约好了要出去逛夜市,她准时到达,像往常一样敲了敲我家的窗户,没得到回应,就往窗里张望。
她看到继父在打我,情急之下就推开纱窗,翻窗跳进了我家。
——这是姐姐自己陈述的。
“他该死。”
面对一轮轮审讯,姐姐梗着脖子,不肯认罪。
“我没有错!他才是罪人!”
“肖晗!”警官严厉地训斥,“你杀了人,难道还有理吗?那是一条人命!那是你好朋友的爸!”
“爸?爸?哈哈!哈哈!”
姐姐笑了,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。
“她爸打她的时候,你在哪?她爸摸她的时候,你在哪?你管这叫爸?那我宁愿全天下的‘爸’都死绝!灭绝!我要杀光,全砍死!全都去死吧!”
纤细的手腕,在坚硬的镣铐里挣扎。
失控的狂笑,在姣好的面容上颤动。
——这是警方的审讯视频记录的,是姐姐认罪态度差的证据。
8
“我就是见不得他欺负你。”
半年后,女子监狱的探视室里,姐姐含泪对我挤出一个灿烂的笑。
“我是大人了,你还是小孩儿,我怎么能不保护你?他打你我不管,我还是人吗?
“小曦,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,别人不知道,我还不知道吗?”
我闭上眼睛,泪如雨下。
姐姐靠勤工俭学读完了卫生学校,原本下半年就要进县医院当护士了。
我们本已计划好,等她攒够钱,我俩就一起出去租房子住。
但意外却毁了所有希望。
“他勒着你不撒手,你脸都青了。我脑子里嗡嗡的,不知道怎么想的,就抄起菜刀砍了他后脑勺。我怕他死不了,回头报复我,就又多补了几刀。
“小曦,我把他杀了,你以后抬头做人,再也不用怕谁了。”
姐姐的表情满不在乎,像在讨论天气。
隔着一层铁栏杆,那张苍白消瘦的脸被铁丝分割成一截一截的,有些扭曲变形。
“姐姐,你瘦了,吃的不好么?”
“我想吃烤红薯了。”
“下次我给你带!”
“不用带,这里不让送吃的。”
“那等你出去了,咱们一起烤红薯吃吧!”
姐姐凄然一笑,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掉:
“我出不去了。”
她抹了抹脸,又说:
“但你不要给别人这样说。你要说,‘我姐关几年就放出来。’这样就谁也不敢欺负你了。”
二十年后。
2023年冬至,大雪纷飞,我来到女子监狱的门口,接姐姐回家。
她问我,小曦,世上还有烤红薯吗?
9
二十年间,姐姐在高墙里改造,我在人海中独行。
我在福利机构的资助下读完高中,毕业后考进警校,学习刑事侦查。
初心很纯粹,我从黑暗中来,想往亮堂的地方走。一朵生长在腐烂土壤上的花,会比其他植物更加渴望阳光。
从警十三年,我经办过大大小小上千件案子,从同事们口中的“小陈姑娘”,一步步成长为带领着一支刑侦中队的陈队长。
2023年,利用最新的DNA检验技术,我们市刑侦总队成功破获了一起发生在上世纪末的连环杀人案,专案组被授予集体二等功嘉奖。
我作为专案组成员之一,参加了表彰大会。
大会召开的这天,恰好是姐姐出狱的日子。
散会后,我来不及脱下身上的警服,就匆忙赶去接姐姐回家。
女子监狱的铁门外,她一个人站着等我。漫天飞雪像扯破的棉絮,胡乱飘落在她花白的短发上。
姐姐愣愣地瞧了我许久,似是不敢相认。
“你老了。”
她的手被雪花濡湿,颤抖着轻轻摸上我的脸颊。
“你也是。”
我笑了,分不清脸上那些冰凉的东西,是雪还是泪。
这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瞬间,也是我宿命中一场浩劫的起点。
10
这夜,暴风雪号得凄厉。
暖气片将屋内烘得很热,红薯的香气从电烤箱里飘出来。
我准备了一桌好菜,与姐姐举杯对酌。
酒意上头,我不禁潸然泪下。
“姐,对不起……”
“干吗说对不起?”
“你是为了救我才坐牢的,我对不起你。这些年来,我一想起这事儿,我就……”
“嘘!”
姐姐将一根食指放在唇边。暖黄的吊灯下,她双颊酡红,眉眼弯弯。
“小曦,我从来没有怪过你,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。那件事翻篇儿了,忘了它吧,以后谁也不许再提。你放心,我用我的生命起誓,我不会告诉任何人!”
她板起脸,举起三根手指,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说:
“我肖晗对天发誓,我会让它烂在我肚子里!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。假如我告诉其他人,就让我不得好死!”
我笑了,被她那种拿腔拿调的样子逗笑了。
笑着笑着,趴在桌上哭了,哭了好一会儿,才回过味儿来。
一股冷气从脚底往上涌,逼退了酒意,头脑渐渐清明。
好奇怪的话啊。
什么事以后不许再提?
什么事要烂在肚子里?
“姐,你说的是什么意思?”
“嗯?”
“什么事你不会告诉任何人?我没明白,你为什么要发誓啊?”
姐姐深深地注视着我,久久沉默不语。
她的眼神中含有三分凄凉、七分宽恕,神态宛如一位悲天悯人、自我牺牲的圣母。
“算了,不说了。”
她微微一笑,淡淡地说。
我怎肯善罢甘休,苦苦恳求她解释。
姐姐被我逼得不耐烦了,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,突然脱口而出:
“你杀周虎,杀的好,杀的对!我从来不觉得你杀了人,因为周虎他根本不是人!”
我只觉得脑仁突突地跳。
周虎,是我继父的名字。
我霍地站起来:“姐,你什么意思?我杀周虎?你是说……我?我?”
她也站起身来,瞪大眼睛反问道:
“不是你吗?”
我仿佛被一道晴天霹雳劈中。
“怎么会是我?姐你说清楚!”
姐姐茫然呆立,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,迷离的双眼似乎望着很远的地方。
片刻后,她艰涩地开口说:
“那天晚上,我去找你,敲窗子没人应,就往里看,我看到你和周虎都倒在地上不动。”
说到这儿,她把嗓音压到最低:
“周虎的头上全是血,你的手里握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。难道不是你杀的他吗?”
轰地一声,我脑子里炸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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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环-知乎结局全文后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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