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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君安爱上了和我相貌七分相似的丫鬟。
只因她比我更像他曾经的恩人。
为了帮她脱身贱籍,沈君安要抬她为妻。
而我这个跟了他五年的「替身」,被扫地出门。
离开时,我身边只有一个小包袱,还有一把废旧的油纸伞。
我站在城外的十字路口,不知何去何从。
正巧遇上一位躲雨的妇人,便顺手将那把雨伞给了她。
听说后来,京城的王爷发疯了地翻遍全城,只为找一把伞的主人。
1
当初沈君安找到我时,我还是一个即将被砍头的杀人犯。
他说我像他一位故人,于是带我回了王府。
我从一个杀人犯变成王爷的妾室,只用了两天。
而这个妾室的身份,一做就是五年。
这五年间,沈君安送过我最珍贵的东珠,带我见过世间数不尽的美景。
他那双抚琴写字的手,持刀为我斫伞,指腹上全是累累血痕。
伞面刷着上好的桐油,伞骨用的是最好的玉石。
即使过去这么多年,也依旧崭新如故。
我走时,沈君安没送我什么东西,我在一堆杂物里翻来覆去挑选,最中意的只有那把雨伞。
桌上还放着未绣完的大氅。
那是我为他去侯爷寿宴连夜赶制的,几十个日夜,熬得眼睛都红了,只差最后一只白鹤就能绣成。
可惜,没有人会穿上它了。
我站在城门前,望着一望无际的雨幕出神。
恍然想起自己荒唐的前半生。
出生高贵却沦为阶下囚,侥幸从那腌臜地逃出来,为了活命却又成了杀人犯。
穷途末路之际,沈君安救我一命,让我平稳活了这五年。
可终究,命里无时莫强求。
雨声磅礴,一位布衣妇人抱着孩子,背着背篓站在城下。
怀中孩子睡得正香,妇人惆怅地望着无休无止的大雨,兀自叹息。
我看了眼手中的伞,忽然就松了口气。
「大姐,这伞拿去吧。」
妇人诚惶诚恐,「这伞太贵重了,要不得要不得,再说小娘子你自己呢?」
我微笑道:「我夫君会来接我。」
妇人忍不住赞叹:「娘子真是寻了个好夫婿,娘子这么好的人,一定会幸福美满的。」
她接过伞,再三道谢,抱着孩子缓缓走进雨幕。
雨水珠帘般摇晃,搅碎她的身影。
没了伞,我只能在城门前等雨停。
到底是等雨还是在等什么,最后我自己也分辨不清了。
直到天黑,守城的士兵催促道:「要走快走,再不走城门就关了。」
雨势渐歇,摊贩收摊陆陆续续从城门离开,一座接一座的房屋亮起烛火,依次照亮鳞次栉比的商铺,沿着笔直的朱雀大街延伸指向远处巍峨的皇城。
夜幕之下,高大的紫禁城天神般俯视众生。
白日喧嚣繁华的京城此刻寂静得如同一座鬼市。
我回首看一眼这座困住我十余年的城墙,在城门闭上的前一刻踏出城门。
2
沿着官道一路南下,母亲的家乡就在江南。
小时,我做梦都想去看一看母亲口中的温柔乡、富贵地。
可是家里处处是规矩,每日只能抬头望着一面面四四方方的红墙,和巴掌大的天空。
我和母亲待在方正的墙中,唯一的乐趣就是逗那些鸟儿。
母亲屋门前挂着一排黄金打造的鸟笼,各种名贵的鸟儿从各地搜罗来,又流水似的送到母亲的屋里。
父亲以为她会开心,可这样只会让母亲触景生情。
母亲死的那天,她打开那些金灿灿的鸟笼,清脆的鸟鸣响彻天地。
我如今便也像那些鸟儿,天高任鸟飞了。
越往南,越不太平。
路边白骨累累,殍尸遍野,时不时就有士兵持械在周围巡查。
我一路躲躲藏藏,行了一月有余,终于到了江浙一带。
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。
我找了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,用沈君安给我的银子在镇上买了栋宅子。
宅邸破瓦颓垣,墙上爬满藤蔓,房梁上结满蛛网,院中野草高过人头,无处下脚。
难怪卖家要价这么低。
不过好在宅子很大,依山傍水,竹林环绕,春来可以在林子里挖竹笋,做一道素烧鲜竹笋。
院里还有一块地,可以种点菜,屋里一切都要换新,我精打细算,花了大半的银子将宅院修复。
打点好一切后,我坐在小院石阶上,捧着仅剩的几个碎银子发愁。
沈君安太小气,好歹是个王爷,却只给这么点钱。
抠死了。
隔壁阿婆敲响院门,手里提着几尾草鱼。
「娘子怎么一个人住这么偏僻的地方?你夫君呢?」
她打量四周,有些吃惊这么偏僻的地方,居然只有一个女子。
我想了想:「死了。」
接着又重重点点头,「对,死了!」
阿婆讶然,惊觉自己说错了话,佝偻着身子进来,将鱼往我手里一塞。
「这是我家自己养的,可肥了,你要爱吃跟我说,我下回再给你带些来。」
不等我回答,她已经背过身离开了。
我失笑出声。
其实,我是不太爱吃河鲜的。
但是沈君安爱吃。
我进府后,沈君安的饮食就落在我身上。
他爱吃鱼,吃得还跟刁钻。
鱼要选最嫩的鲥鱼,用刀将鱼刺一根根剃干净,淋上蜜酒酿、清酱腌制,再用火腿汤、鸡汤、笋汤小火慢炖。
刺要剃干净,鱼骨要一刀剔除,不能破坏鱼的外形。
各式汤底也有讲究。
单就鸡汤来说,要用黄雌童鸡,洗净切成寸块,放入罐中,加少许黄酒,置锅中蒸四五次蒸出鸡汁,再加上松子肉、嫩笋、冬菇,再放一点剁烂了的脯子肉,熬上几个时辰就好了。
沈君安最近的身体很不好,我做饭时更加注意用料。
仅一条鱼就要半天的功夫。
做饭的婆子打趣我:「王爷的嘴都让娘子养刁了,旁人做的他还不吃呢。」
我垂眸浅笑,听着如蜜一般甜。
门外,贴身丫鬟绿枝跑过来,「娘子,王爷带了个姑娘回来。」
「什么姑娘?」
我怔愣了一瞬,没明白绿枝为什么这么焦急。
毕竟和沈君安相处的五年中,他身边从未有过别的女人。
直到那位叫陈菡姑娘站在我面前时,我才惊觉,沈君安爱上了别人。
3
那张脸竟和我有七八分像。
陈菡不爱吃我煮的鱼,她捏着鼻子,娇滴滴晃动沈君安的胳膊:「王爷,人家闻不得鱼腥。」
那鱼我用薄荷、胡椒、紫苏、葱一点点擦洗,还特意加了梅子去腥增香。
只能闻到淡淡的鲜香味。
我看向沈君安,他却没瞧我一眼,低声轻哄:「你不爱吃,那撤下去就好了。」
末了,又转头吩咐下人:「以后府上不许做河鲜。」
陈菡随口一句嫌弃的话,就这么成了王府的规矩。
绿枝低声道:「可这鱼娘子费了一天的功夫,王爷要不要尝尝?」
沈君安瞥了眼热气腾腾的瓷碗,冷声道:
「这些活让下人做就好了,你是我的妾室,做这种事说出去丢了王府体面。」
陈菡笑盈盈道:「姐姐伺候人手段真是炉火纯青,妹妹自愧不如。」
又转头同沈君安道:「我可是做不来这些的,王爷日后若想喝鱼汤,可别来找我。」
说着,轻哼一声,骄纵地昂起头。
沈君安年少跟随老王爷征战沙场,是先皇亲封的异姓王,行止间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势,很少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。
我不由得为她捏了把汗。
可沈君安并没有生气,抬手捏了捏她的脸,语气宠溺:
「牙尖嘴利,我怎么舍得让你做这些?」
我低头扣弄手指上的刀伤,没由来的一阵心底泛酸。
那条鱼最后被我赏给了绿枝。
绿枝安慰我:「王爷一时新鲜而已,定然舍不得冷落了娘子。」
一时新鲜吗?
沈君安对陈菡的态度,显然是动了十分的真心。
现在回想和他相处的这五年,他对我也不曾如此耐心温柔。
绿枝看出我的低落,忙不迭又道:「依奴婢看,王爷也不一定有多喜欢那位陈娘子,她的脸和娘子你八分像呢,王爷就是看在娘子面上才将她带回府中。」
可真的是这样吗?
连着半个月沈君安不肯见我。
偶尔我去找他,都会遇见陈菡。
陈菡窝在沈君安怀里,不知听到什么,被逗得咯咯直笑。
她像只小燕子,觉得王府一切都很新奇,指着问沈君安那是什么。
沈君安没有丝毫不耐,一个个跟她解释。
我止步于门前,眼前温馨的一幕像一根尖刺插进我心头。
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
守在门外的小丫头看我站了许久,硬着头皮冲里面禀告道:
「赵娘子求见。」
沈君安喜笑眉开的脸瞬间低沉,转头望向我。
他抿了抿唇,明显有些不悦。
「没空,让她回去。」
陈菡笑嘻嘻道:「王爷你一直陪着我,姐姐一定是吃醋啦,你还是去看看吧,不然一会儿闹起来可就难堪了。」
沈君安捏捏她的脸:「就不怕我去了不回来了?」
陈菡娇哼一声:「我才没那么小气。」
沈君安将头埋进她颈窝,「是我小气,你让我去找别的女人,我生气了。」
陈菡被他逗得直笑。
屋里很快响起暧昧的声音,而我仿佛一只被遗忘的孤舟,孑然无依。
小丫头尴尬地看着我。
绿枝宽慰道:「王爷只是一时新鲜,况且男人多几个妾室也无可厚非,娘子不属于放在心上。」
可我无法不放在心上。
和沈君安五年的相处中,他对我不可谓不疼爱,府中人都认定我会是他的妻子,就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了。
我从没想过要和别的女人共同分享一个男人。
沈君安还是被陈菡推了出来。
陈菡朝我努努嘴:「喏,我把他给你送来了,难为你天天来找他。」
说着,把沈君安往我怀里一推,转身回到屋里,气鼓鼓将房门关上。
沈君安无奈失笑,看向我时又换上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,眉间微蹙:
「你到底想说什么?」
4
气氛霎时凝固。
我想说什么呢?
明明我有一肚子的疑惑不解,明明有很多想问他的话,可现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。
无论说什么,都已经没有意义。
于是我问他:「你很喜欢她?」
沈君安冷若冰霜的眉眼浮现一丝暖意。
他忽然向我敞开心扉,道:
「其实,当初我救你,只是因为……」他顿了顿,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温情,「你很像我的一位恩人。」
我怔愣住。
沈君安幼时曾受人恩惠。
他随老王爷进宫面圣,却无意撞破了一桩皇室辛密。
先皇的十位皇子里,有一位来路不正。
皇室血脉,事关江山社稷,一旦事发,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。
兹事体大。
在听到这个秘密的那一刻,沈君安就已经被无数暗芒环绕。
如果他悄无声息离开,没人会发现世上多了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。
可偏偏,他被人发现了。
情急之下,沈君安藏进了假山石里躲避追捕的禁军。
可迟早会被人找到。
眼看禁军就要搜过来,等待沈君安的就快是死亡和谋杀。
年少的沈君安几乎已经绝望。
千钧一发之际,一个小姑娘喊了一声:
「九公主在这儿,你们好大的胆子!」
他不认识什么九公主,但是能命令禁军的公主一定不简单。
沈君安躲在角落不敢出去,直到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姑娘进来,冲他咯咯地笑。
那个笑,沈君安刻骨铭心,记到了现在。
「直到我遇到陈菡,」沈君安从回忆里回神,「她比你更像她,尤其是笑的时候……」
许久,我才从他言语中回过味。
「你的意思是,我只是一个替身?」
沈君安正色:「怎么,你有怨言?」
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,而我只是为他所救的杀人犯。
怎敢对他有怨言?
我只是觉得可笑。
我的五年,竟然只是一个替身、一颗鱼目。
而现在,还成了嚼碎了的鸡肋。
食之无味,弃之如履。
我笑容有些苦涩:「你既喜欢九公主,为何不向她吐露心声?」
沈君安失落道:
「她……失踪了。」
多年前,一场忽如其来的宫变,太子谢渊先将先皇幽禁,后将几位皇子尽数诛杀。
九公主不知所踪。
沈君安道:「以后你还住在王府,该有的我一样也不会少你,只是别来打搅我和菡儿。」
我张了张嘴,犹豫着开口:「那……如果九公主回来了,你会好好待她吗?」
沈君安沉默了好一会儿,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:
「她不会回来了。」
5
我的院子被安排到了王府的角落,只有我和绿枝,仿佛一瞬间被丢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荒漠。
绿枝很颓废。
「王爷怎么这么无情?」
我倒是无所谓。
有钱有闲不用伺候人,想想也挺安逸的。
可安逸了没几天,绿枝又欢天喜地跑过来跟我说:
「这月十五游百病,王爷吩咐让娘子跟着一起去!」
她高兴地手舞足蹈。
「我就知道王爷心中还是有娘子的,娘子到时服个软,王爷一定会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儿上,重新恩宠娘子的。」
可我却开心不起来。
我坐在妆镜前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忽然想起一些微末的琐事。
我的父亲枝繁叶茂,一生娶了数不尽的妾室,这些妾室为他生了十几个孩子。
众多孩子里,父亲只喜欢我,因为我的母亲是父亲唯一的妻子。
母亲是我记忆里最贤德的妻子。
无论父亲纳多少妾,娶多少美娇娘,她都不在意,只心甘情愿做父亲的解语花。
幼时我希望父亲多来陪我,可他很忙很忙,每天只一点点时间可以分给后宅的妻妾。
我哭闹的时候,母亲就会来哄我。
很多次我问她:「父亲去别的女人哪里,你不会难过吗?」
母亲的笑容很苦涩。
「煜儿,母亲是没有资格难过的。」
彼时我尚不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,只能感受到她的无力,连哀伤都是无力的。
后来,父亲的一位妾室连同外人给母亲安了莫须有的罪名。
父亲没听母亲的辩解,便狠心下了杀手。
临死的那天,她抱着我:
「煜儿,你以后找夫君,不一定要他有雄才大略,也不用他是天潢溃胃,只有一点,他一定要爱你护你。
「万万不可像你父亲这般,薄情寡性。」
她呜咽一声,眼中流出一行泪。
我从妆奁最底层拿出一只凤钗。
母亲死后,父亲烧光了她所有的物件,只给我留下了这只钗子。
我眼底倒映着金钗的光芒,不禁疑惑。
今日的沈君安与当日的父亲,有何差别?
6
游百病那天,为了哄陈菡高兴,沈君安让人在京城最大的湖中种满了莲叶。
这个季节的莲叶都该枯死了,可沈君安动用巨大人力物力从气候温暖的地方运来鲜活的荷叶,只为博美人一笑。
湖边停着一艘巨大画舫,几艘小舟围在四周,舟上乐师们正在调试乐器。
沈君安搀着陈菡从马车下来。
郎情妾意,恩爱甜蜜。
看见我,陈菡甜甜叫了声姐姐。
我和她不是很合得来,只点了点头。
沈君安皱了皱眉,仿佛对我冷漠的态度很生气。
我被他的目光刺痛,垂首从袖中摸出那只凤钗,踟蹰道:
「我有话同你说。」
然而我还来不及拿出那只钗子,陈菡就扑上来按住我的手,拉着我往舫船上去。
「有什么悄悄话留着回去说,现在先陪我玩玩,这艘舫好气派啊!」
她拉着我蹦蹦跳跳,活泼得像个小太阳。
我本能想挣脱开,但她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掐着我手腕。
她丝毫不顾我能不能跟上,生拉硬拽着我往前走,拽了我几个踉跄。
我回头去看沈君安,可他盈盈笑眼中全是陈菡的身影。
没人在意我有多尴尬。
我成了一个可以有可无的人。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没什么好说了,默默将那只金钗放回了袖中。
7
陈菡像个小精灵拉着我在舫上四处闲逛,逛着逛着就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里。
忽然她停下脚步,松开我的手。
我吃痛地揉了揉手腕,听见她懒洋洋开口道:
「你说,真正的九公主长什么样啊?」
她看向我,眼里亮晶晶的。
我这才反应过来,她那天偷听了我和沈君安的对话。
我不做声,就听见她继续说:
「九公主命可真好,失踪十几年还有那么多人惦记着她。王爷爱她,皇帝也在四处派人寻找她的下落。」
我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。
城中告示栏上全是那位九公主的画像,每年皇帝都会派遣好几支队伍四处搜寻那位公主的下落。
只是画像上的模样稚嫩,又过去这么些年,想找到那位公主难如登天。
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,总有一天会找到的。
我冷冷瞧她:「那你想成为她吗?」
陈菡失笑:「成为不了她,但可以成为这世上唯一像她的人。」
我尚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,就发生了猝不及防的一幕。
具体经过我已经记不得。
只记得陈菡不知怎的自己就跌落入水中,我伸手去拉她,她来抓我的手,却只抓走了我袖中的金钗,扑通一声坠入水中。
她像只旱鸭子在水中扇动双臂,惊慌失措地大声呼救。
仆人们闻声赶来,一个个跳入水中去救她。
她喝了许多水,身体开始往下沉。
「菡儿!」沈君安心急如焚冲过来,不顾众人阻拦跳下去,拼命向她游去。
侍女们惊呼着去拿绳子,人群推搡,你来我往。
我被推来挤去,怔怔望着这一幕。
场面一度混乱。
沈君安抱着她从水里起来,他浑身湿漉漉的,发冠散落,长发凌乱地黏在身上。
侍女们拿来衣服要给他披上,他却不管不顾,握着陈菡的肩膀,一片急色:
「这凤钗是哪里来的?」
似乎这只钗子比他的命都重要。
陈菡惊魂未定,指着我颤声大叫:「是她!」
沈君安猛然看向我。
8
那眼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,震惊或不敢相信。
他张了张嘴,似乎有什么藏了许久的话想对我说,却听见陈菡继续尖叫道:「是她把我推下去的!」
沈君安眼中的光一点点灭下去。
他不死心,又问了一遍:「这凤钗是哪里来的?」
陈菡这才垂首去看手中的那只钗子。
「凤……凤钗?」她忽的瞪大了眼,支吾道:「是,是我的……」
我瞪大了眼,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谎。
那一刻,沈君安紧绷的身体忽然松下去,脸上荡开笑意。
「原来真的是你。」
他喜极而泣,仿佛得到了绝世珍宝。
再看向我时,眼里好似淬了毒:
「把她带下去!」
我根本来不及解释,就已经被蜂拥而上的奴仆按到在地,从舫上拖下去。
仆人们将我扔进冰冷黑暗的屋子里,没有食物和水,也没有取暖的东西,只能趴在冰冷的地面上等待时间流逝。
耳边是母亲泣血般的教诲。
沈君安终究还是成了我父亲那样的人。
不知过了几天几夜,在我快要死去的前一刻,沈君安终于来见我。
他居高临下俯视奄奄一息的我,眼中闪过一丝恨意。
相守五年的人,此刻竟有些陌生。
「我从不知你竟如此恶毒。
「你不必留在这里了,收拾东西离开吧。」
「若无处可去,我可以将京郊的宅子送你,也不算委屈了你。」
京城的房子金贵,送给我确实不算委屈。
可我不想再留在京城。
「谢王爷厚爱,」我垂下眼,气若游丝「奴婢想回家。」
沈君安皱了皱眉,下意识问:「你哪有家?」
几年前他找到我时,我只是一个杀人犯。
当年家中突发变故,父母先后去世,我流落在外,幸而被一个阿婆捡到。
可后来阿婆死了。
当地乡绅为了霸占了我家田地,逼死了阿婆。
一把火烧光了我和阿婆的破茅草屋。
乡绅的儿子欲对我行不轨之事,我拿起地里的锄头,毫不犹豫将他脑袋狠狠开了瓢。
他的脑袋在我面前像西瓜一样炸开,红的白的溅了我一身。
鲜血黏腻得糊住双眼,眼前所见景色化作一团血红,猩红的天空摇摇欲坠。
直到我被拉到公堂前,跪在冰凉的石板上,才渐渐回过神:
我杀人了。
县令当即宣判:斩监候。
我不甚关心到底是什么罪名,只怔怔看着我沾满鲜血的双手。
猛地想起一些许久不曾记起的事来。
我想起母亲被杀时,也流了许多血。
她不停磕头为自己辩诉,字字泣血,直至头破血流。
地上全是母亲的血。
我在角落里被几个奴才狠狠按在地上,半边脸贴在地上,鲜血顺着地板纹路流到眼前,湿漉漉地将我半张脸包裹起来。
潮湿的感觉一度让我感觉快要窒息。
母亲就那样在我面前,流干了血,没了气息,乌黑的瞳孔睁得硕大,无神地看着我。
我被衙差押下去,却不是押到监狱,而是从小门带出了衙门,停在一辆马车前。
立在一旁的小厮掀起车帘,露出沈君安那张细腻温柔的脸。
沈君安很好看,眉眼里自带温柔,不说话时嘴角也带着笑,让人如沐春风。
他来衙门办事,偶然撞见了我。
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他问。
「赵玉。」
他点点头,「以后你就跟着我,我会护着你。」
之后,沈君安果真护了我五年。
现在,一切都已经结束了。
阿婆给了我一个家,可是那个家很快就没有了;沈君安也给过我一个家,可是又将我赶了出去。
不过没关系,我自己也可以有家。
不用任何人我也能活下去。
我伏了伏身子:「奴婢去意已决,王爷好自为之。」
沈君安薄唇紧抿,欲说些什么,可还是咽了回去。
他拂袖而去,只留下一句:
「随你。」
当天,沈君安宣称将会娶陈菡为妻。
而我收拾好东西,趁着天色将暗,踏上南行的路。
9
我将那尾草鱼炖了,装了一大碗放进食盒,提着食盒,笃笃叩响隔壁阿婆的门。
门被向内拉开一条小缝,一只苍老的眼睛出现在门缝后。
「呔!哪来的妖怪!」
一个精瘦的老者拉开门跳出来,手拿木棍敲在我头上。
我还没来得及叫,阿婆就「哎哟」一声从里屋跑出来,伸手夺过阿爷的木棍,反手对他屁股就是一下子。
「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打人!」
她转头抱歉地冲我笑笑:「人老了,这儿不好使。」
阿婆指了指她的头,示意道。
阿爷很委屈,二话不说就躺地上,气呼呼道:
「冻死我,心疼死你!」
我哑然失笑。
「婆婆,我来送鱼汤,」我递出食盒,「您送的鱼很肥,炖鱼汤正好。」
阿婆一拍手,「正好,我也刚做好饭,就差一道汤,娘子若是不嫌弃就一起吃吧。」
桌上放着几碟点心果子,肥美的螃蟹,和几碟热菜。
吃食和王府比起来相差甚远,可胜在氛围温馨。
阿婆记得我之前说过夫君死了的事,于是问我:
「娘子如今一个人,有什么打算?」
我摇摇头,「还没想好,我倒是有些手艺,做饭、制香,读书写字也会,只是不知道去哪里做工。」
我兀自懊恼叹息。
离开市井太久,连挣钱的功夫都忘了。
果然,人还是不能长久待在别人羽翼之下。
阿婆眼前一亮:「娘子会制香?那可太好了,我正好有个香料铺子,不久前掌柜家中出事走了,我还正愁没人打理呢。」
「真的吗?那真是太感谢了。」我惊喜交加。
阿婆姓周,名下好几个铺子,郊外还有几个田庄,是个实打实的小富婆。
老两口平日住在城里的大宅院,今日回来老家祭奠儿子,碰巧让我遇到了。
阿婆捧着碗呷一口浓白的鱼汤,忍不住赞叹:「这汤真鲜啊,娘子好手艺。」
「要是朗儿还在,今日便有口福了。」
阿婆苍老的眼里泛起泪花。
阿爷捧着碗咕噜噜连喝两大碗,叫到:「不给他喝,都是我的!」
阿婆破涕为笑,轻轻在他肩头打了一下。
如此稀松平常的一幕,落在我眼中却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景象。
我曾经也幻想和沈君安相守白头。
可时过境迁,终究陌路。
我到了阿婆的香料店做掌柜,除此之外还负责研制新的香料。
也许是我天赋异禀,新做香料大受欢迎,小小的铺子很快人满为患,我的工钱因此涨了不少。
所有人都很开心,只有周阿婆一人坐在店里兀自发呆,手中还拿着我新做的沉光香。
我在柜台前查看这几个月的流水,随口一问:
「阿婆,怎么了?是香有问题吗?」
她施施然收回目光,神情哀伤。
「没有,只是想到了皇后娘娘。」
我整理账册的手一顿,「您认识皇后娘娘。」
阿婆点点头,「我曾在先皇后宫中侍奉,做了几年的女官,这香和先皇后宫中的香味很像。」
她望着屋外的天空,仿佛回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。
「先皇后……是很好的人啊。」
「可惜……」她轻声叹息,「纯贵妃勾结朝臣,污蔑皇后外戚干政意图谋反。
「先皇本就疑心重,又素来忌惮朝臣相互勾结,人证物证具在,娘娘被逼得自戕。」
她浑浊的眼中流出一滴泪。
「可怜九公主,还那么小,眼睁睁看着她母妃倒在血泊中。
「九公主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!她母妃刚死没多久,太子就逼宫弑父,他居然将公主……」
「阿婆,」我出声打断她,「九公主已经失踪了。」
她浑浊的眼忽然亮了起来,连连点头:
「对,她已经自由了。」
阿婆深深凝望我一眼,转头向外走去,边走边低声呢喃:
「若九公主还在,应该也有这么大了……」
她的话音随风而散。
不知怎的,眼眶有些湿润,我想大概是天太冷了吧。
10
转眼就到了新年。
南方的冬天,山野仍旧是绿油油的一片,下雪后,翠山上浮着一层厚厚的雪花,雪松松垮垮压在枝头,在日头底下亮晶晶。
我做了几道阿婆爱吃的菜,带上一壶好酒和新制的香料,准备和阿婆阿爷一起过年。
我到时,屋里还有几位陌生面孔。
男女都有,但都上了年纪,衣着华贵,捧着茶杯围坐在火炉前,有说有笑。
阿婆拉着我认人:「这几位都是我以前在宫里的旧友,现下在京城各官员家中当差,过年告假来找我聚聚。」
我一一拜见后,找了个位置坐下。
几位老人正在聊家常。
他们本是宫里的奴婢,新皇登基后,将伺候的宫人里里外外换了一遍,他们也被赶出宫去。
可毕竟在宫里当过差,见识眼界和伺候的人功夫数一数二,加之结交过不少权贵,出宫后找一份差事也不难。
「京中出了件大事。」
说话的吴阿婆,头戴天鹅绒帽套和菱形彩帛抹额,面色红润光泽,富态十足。
我从瓜碟里抓了把瓜子,磕得津津有味。
众人见惯了世事无常,不觉得有什么事能称得上大事,只当她要讲什么市井杂谈。
吴阿婆道:「沈王爷就要娶妻了,听说排场大着呢,宴请了京师所有的官员贵族……」
我磕瓜子的手一顿。
没想到沈君安动作这么快,从我离开至今不过两三月,他竟连婚礼都已经安排好了吗?
却听其他人哈哈一笑:
「就这事儿啊,我们早知道了。」
「老吴你是不是忘了我们都在官员府邸当差,这些消息有什么新鲜?」
「前些日子,沈王爷的喜帖就已经送到各官员府上,算算日子,我们南下的路上,婚宴应该已经开始了吧。」
吴阿婆冷哼一声,「那你们知不知道,新娘子是什么来历?」
其他人面面相觑,摇了摇头。
吴阿婆得意昂首道:「听说新娘,是流落民间十几年的九公主!」
此话一出,四座哗然。
「九公主……不是失踪了吗?」
「陛下年年派人寻觅,光是派出去的就千人有余,天南地北搜了个天翻地覆,没想到就在京师。」
「陛下杀尽手足,连先皇都……」老人叹息一声,「找九公主不过为了斩草除根罢了。」
「不对啊,」一位阿爷面带疑惑,「你怎么知道那是九公主?」
11
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吴阿婆。
阿婆道:「我随我家夫人去侯府参加老侯爷寿宴,中途天冷夫人吩咐我去马车上拿条毯子,侯府太大,我一时迷了路,也不知走到哪里,就看见远处林子里立了两个人,正是沈王爷和他的侍妾,两人正搂着说体己话。
「我担心撞破贵人好事受罚,只敢躲在暗处。
「就听王爷跟那位姑娘说:
「你虽失忆不记得从前许多的事,可陛下不会因此放过你,你是九公主这件事,一定不能外传……
「我当时吃了好一惊,偷偷望了那姑娘好几眼,因隔得太远看不真切,不过有那么几眼倒真有先皇后的影子……」
门口忽的响起当啷一声,打断热火朝天的对话。
众人抬首往门口望去,周阿婆失魂落魄立在门外,热茶打翻了一地。
吴阿婆立即止住话声,起身拉她的手:
「好妹妹,姐姐知道你心系先皇后,你放心,九公主的事我绝不往外说,我也只是见了你们这些老伙计才忍不住谈一谈。」
周阿婆失魂落魄坐下,众人见气氛不对,便又聊别的事去了。
炉火照亮每一个人喜悦的脸庞,只有周阿婆一人凝视着火红的焰火兀自发呆。
一滴泪从她眼眶里涌出来,摇摇欲坠挂在睫毛上,啪嗒一声滚落在地。
我心疼地握住她的手。
她回过神来,自觉失态,苦笑着抹了把眼泪,生硬地插进众人的笑谈声中:
「小李子怎么还没来?」
吴阿婆略微一思索:「李德胜在侯府处理寿宴的事,出发的晚些,但今晚应该能到。」
她们这些老人,说不定哪一天就不在了,因此舍不得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相聚的机会。
晚上,大家围坐桌前说说笑笑,桌上好酒好菜。
门忽然被推开,一个头戴瓜皮身披狐裘的人身披风雪走进来,抖了抖身上的雪水。
见面先说了一句:「姊妹们新年好。」
他声音尖细,脸比女子还白细,通身的气派。
我瞧着他有些眼熟,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。
众人纷纷起身给他让座,笑道:「怎么才来?」
李德胜甩起狐裘往上席落座,摆摆手:
「甭提了,京城乱了套了!」
12
我往周阿婆杯子里斟满温酒,安静的饭桌上哗哗的水声尤为突兀。
李德胜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酒杯,一饮而尽,长长吐出口浊气。
众人就这么目不转睛盯着他。
他随手将酒杯当啷一声掷在桌上,往椅背上一靠:
「皇帝疯了。」
桌上久久沉寂,接着爆发巨大轰鸣,像水溅进油锅里。
「皇帝怎么会……」
李德胜长叹一声:「早就有征兆了,只是太医们不敢言才一直瞒着,我走那日听到的消息,皇帝早朝忽然发病,口吐鲜血,言语疯癫,拔剑对着朝臣挥砍,最后力竭晕倒。」
大家都忍不住唏嘘。
周阿婆冷哼一声,「这是他的报应。」
没人接她的话,似乎默认了这种说法。
阿爷挥舞手里的大鸡腿:「报应!罚他不许吃鸡腿。」
众人破涕大笑。
我好奇问那位李爷爷:「为什么会这样?」
他转头斜睨我一眼,微微一愣神,目光有些古怪,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景象。
许久,他咂咂舌:「听闻,是得了离魂症。
「陛下这几年惊悸多魇,成宿成宿睡不着觉,还常常出现幻觉,病入膏肓,药石无医。」
我忍不住追问:「这么多太医,就治不好这病吗?」
李德胜盯着我,上下好一阵打量,疑惑就要呼之欲出。
周阿婆忽的一拍桌:「什么离魂症,我看是他恶事做尽,报应不爽!」
众人沉默。
我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,自然知道他们为何愤怒。
13
庆历三十三年,是恐怖的一年。
太子谢渊联合三省六部大臣矫诏逼宫,将先皇幽禁于乾清宫,后宫三千余妃子奴婢被尽数屠杀。
兵刃交接,如同雷鸣。
紫禁城尸骨遍地,血流千里。
巍峨京师在腥风血雨中飘摇了三个月,朝中大臣半数被灭门,城中禁军白日黑夜搜查逆党,铁甲逡巡,百姓闭门不出,一时间人人自危。
谢渊皇位来历不正,朝堂文官直言谴责,更有甚者撞死在金銮殿前。
死谏的大臣杀了一批又一批,才终于把得位不正的言论按死。
尸骨多到将乱葬岗堆成高山。
冤魂无数,罪恶滔天。
桌上久久无言。
「丧气什么,」李德胜起身,将狐裘威风凛凛一甩,举起酒杯:
「我们这些老不死的,不是活过来了吗?我今年五十五了,人生能有几个五十五啊。
「姊妹们,人生自当及时行乐啊!」
疯癫的阿爷跳到椅子上,手舞足蹈大喊:「乐!乐!」
周阿婆气得拿拳头锤了他一下。
我通红着脸,微醺着举杯共饮。
窗外忽的闪过一丝光亮,巨大的火花在泼墨的天空炸开,砰砰砰几声炮竹声接连响起,烟火与酒盏交相辉映。
今夜是尽兴的一夜。
第二日一早,众人收拾好东西便要动身离开了。
一年难得见一次面,一肚子话一天时间根本说不完。
临了,吴阿婆还拉着周阿婆直抹眼泪。
「赵娘子。」李德胜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。
我朝他点点头,「李爷爷。」
他忽的掩唇一笑。
「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孙子。」
昨晚我和他隔得很远,看得不是很仔细,现在近距离一瞧,才看见他被围脖遮住地方,露出半道狰狞的疤。
回过神来,发现他也在瞧我,仔仔细细,一寸一寸细细打量。
「你身上的香很好闻,能送老头子些吗?」
我点点头:「还有很多,我去给您拿。」
昨日白天吴阿婆们也闻到了这香,各个喜欢的不得了,都找我要了些,我拿了许多来送给他们,还剩了一盒。
临走时,李德胜立在马车上,手里是我送的香料。
他眯着眼,阳光下,面容有些慈爱。
「娘子好生保重,希望来年还能和娘子相见。」
马匹昂首嘶鸣,拉着马车笃笃碾过雪花。
我和吴阿婆立在城外目送他们远去。
李德胜的声音尤在我耳边盘旋,还有他慈祥的面容。
「阿婆,那位李爷爷以前也伺候过先皇后吗?」
阿婆擦了擦眼泪,摇头。
不是吗?
我心中疑窦丛生,可我为何觉得他如此面熟?
阿婆道:「他曾是谢渊的奴婢。」
那一瞬间,宛如一颗天雷在我耳边乍起。
过去的记忆汹涌袭来。
原来是他。
14
新年很快过去,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。
香料铺子的收益远超阿婆的预期,于是又在城东开了一家新的铺面。
我一个人管着两家铺子,还要调制香料,忙得脚不沾地,不知不觉便已过去了几个月。
京中传来消息的时候,我正把算盘打得噼啪响。
「都说陛下得了失心疯,不然如何能做出如此罔顾人伦的事?」
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网,皇帝得了疯病的事从年后开始就陆陆续续从京城传来,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疯了。
可这和罔顾人伦有什么关系?
「可怜沈王爷刚娶的妻子,就这么被抢进宫去,不知道会在那个疯子手下受到怎样的蹉跎。」
我揉了揉耳朵,生怕自己听错了一个字。
谢渊竟然干出这种事,真是疯了。
不过,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
我已经不是谢煜很久了。
15
六月,南方发了涝。
天像被人捅了个窟窿,止不住往下漏水。
暴雨仿佛一张巨大纱布,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下。
香料铺因为暴雨半个月没开张,我立在门前看着无休止的大雨,心中惴惴不安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家里后院种的豆苗估计活不成了,早上出门好像忘了关窗,不知道雨会不会飘进去,阿婆还叫我晚上到她家吃饭呢……
等了几个时辰,雨势渐小。
我关了铺子,撑开油纸伞朝阿婆家去。
街上渐渐有了行人,阿婆家住的隐蔽,等到她家门前时,街上已经一个人也看不见了。
安静得叫人心慌。
我叩响大门,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一声:「来啦!」
阿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一只大手忽然从身后探出来,顺速将我嘴巴捂住,接着又从角落窜出来四五个高大的汉子,七手八脚束缚住我的手脚。
喘息间我就已经被抗在肩头,身下的汉子抡开步子,两三步就冲出了街道。
我拼命挣扎,企图呼救,可嘴里的麻布阻止了一切声音。
远处,阿婆吱啦拉开门,疑惑地嘀咕:
「人呢?
「一定又是谁家的小孩调皮捣蛋。
「哎,玉儿怎么还没来,是不是雨太大困在店里了?
「我做了她爱吃的素烧鲜竹笋,再不来就被老头子吃光啦……」
一滴热泪从我眼里奔腾而出,我在心里叫了一声阿婆。
可她听不见,转身关上了门。
我被关进了一辆马车,车窗钉着黑布,看不清外面是哪儿,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只听见行人的谈话声从南方口音,渐渐变成北方口音。
等再从马车上下来时,我已站在了紫禁城前。
那座我逃了半辈子的巍峨的宫殿,再一次站在我面前俯视我。
身后的汉子从怀里掏出令牌,领着我进往金銮殿去。
远远的,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身形挺拔笔直地跪在金銮殿外。
几个小太监趴在地上,按着墩布来回墩地,空气中隐隐散发血腥味。
沉寂的心动了动。
几个汉子将我往前一推,「在这儿等着。」
我踉跄着站到沈君安身边,低头看见他满头的汗珠,他双颊瘦削、嘴唇苍白,脆弱的像一张白纸。
分开后,他似乎过得并不好,整个人瘦脱了相。
我没忍住笑出了声。
沈君安动了动,转头,仰望。
他目光微动,有那么一瞬间亮了亮。
「是你……」
16
我微微一笑:「王爷安好?」
他赶紧低下头,小心理了理两鬓的碎发,袖口擦拭脸上的污渍,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。
忙了许久,才又回过头,抬起手,伸到我身边,想来牵我手,却被我躲开。
沈君安的手顿在空中,指尖无奈紧握成拳,又轻轻垂下。
他抿了抿唇,斟酌许久,小心翼翼开口:
「你……去哪儿了?我去你家,找不到你。」
「和王爷有关系吗?」
他被我的话刺痛,神情哀伤,眼底染上一抹红:
「你别这样,你走后我一直很后悔,四处寻你,去了你曾经住的村子,却发现你根本没回去过。
「天地广袤,我竟打听不到你一丝消息,你怎么忍心就这么一走了之?」
可当初,不是他让我离开的吗?
我一个人从官道南下,走了一个月,三十日,却像走完了我的前半生。
这几年的爱恋心动,在我脚下一点点烟消云散。
第一次见阿婆时,她听我丧夫,送了我两尾鱼。
熬汤的时候,我一边熬一边哭,泪水怎么也止不住,哗哗往外流。
我心里明白,我哭得不是沈君安,而是那个付出了五年,却没得到真心的赵玉。
我在为自己哭丧。
「玉儿,我向你道歉,你回来好不好,再为我炖一次鱼汤,好吗?」
他拽着我裙角,哀求祷告。
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君安,终有一日为我低下了头。
可那又有什么用呢?
我不想为任何人做汤,也不想再为任何人俯首。
「沈君安,你求我回去,却又为另一个女人下跪,你的心还真像诸葛亮的草船,全是箭。」
他面色一滞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嘎啦一声,金銮殿紧闭的大门沉重打开,腐朽的气味冲破牢笼扑面而来,隐约还有血腥味。
我被熏得后退两步。
屋里黑洞洞的,什么也看不见。
大太监乜我一眼,又对着地上的沈君安道:
「沈王爷,陛下答应让你接回妻子。」
沈君安狂喜,冲着金銮殿接连叩首:「臣,多谢陛下。」
他是尊贵的王爷,幼时也曾随老王爷征战沙场,有武将的气节和风骨,可如今竟烂成了一摊泥。
「先别急着谢,」大太监冷笑一声,「陛下还有话问你。」
沈君安伏着的身体微微一僵。
大太监指了指我,「陛下问你,她和屋里那个,你只能要一个。」
「王爷,选吧。」
沈君安猛然抬首。
天地安静了一瞬。
他缓缓垂下头一言不发,身侧的手一点点紧攥成拳,清瘦的身体微微颤抖,似乎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和不甘。
我好笑地扯了扯嘴角,对于这种毫无疑问的结果不置可否。
当沈君安艰难从嘴里吐出陈菡的名字时,我心如止水。
太监满意地笑了笑,朝屋里招招手。
一个衣衫褴褛,蓬头垢面的女子被人推出来,噗通倒在沈君安怀里。
「王爷。」
叫声不可谓不凄惨。
沈君安紧紧搂着她,如同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。
他不顾陈菡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,轻抚她发顶:「不怕,菡儿不怕,我在呢。」
陈菡仍是止不住的发颤,她看向站在一旁的我,忽的瞪大双眼,长大嘴巴,面上露出极其惊恐的表情。
她颤手指着我,发疯似的嘶吼:
「是你!是你!」
沈君安一愣。
「你是故意的!
「是你推我下水,把那支凤钗塞进我手里的!你想让我做你的替死鬼!」
沈君安抬起头,疑惑地望向我。
不理解陈菡的话是什么意思。
我嘴角勾起一个冷漠笑:
「不是你说,想成为九公主吗?」
她愣在原地,许久,哇的一声哭出来。
沈君安不顾撕心裂肺痛哭的陈菡,一路爬到我脚边,拽住我的裙边。
颤声道:「是你吗?公主……」
此刻的他,如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,饥不择食地寻找栖身之所。
「不……不是你,你骗我。」
他不敢相信满腔爱意,竟然错付他人。
我抽出他手里的裙子,头也不回走进金銮殿。
大门缓缓在我身后阖上,沈君安绝望的眼神一点点关在门外。
许久,我听见一声悠长而又压抑的呜咽。
殿里没点灯,只左侧一扇窗虚开,微薄的阳光穿进来,照亮高处金灿灿的龙椅。
那张经常在我噩梦里徘徊的狰狞面孔,此时半边隐藏在阴影里,露出一只病态的眼,直直看着我。
「煜儿,好久不见。」
17
时隔十年,我再一次住进了坤宁宫。
幼时,母后抱着我在这里赏花听鸟鸣。
后来谢渊娇诏逼宫,杀父皇,戕害手足,将我囚禁在坤宁宫。
宫殿重兵把守,密不透风。
我坐在石阶上,听外面刀剑铿锵,惨叫盈天。
时过境迁,坤宁宫有了岁月的痕迹,可屋里陈设还是我离开时的模样。
一个老太监端着膳食进来。
他腿脚不太好,走起路来一瘸一拐,头低得很深。
「公主,用膳了。」
我瞪大了眼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「李爷爷?」
噗通,他双腿跪地,磕了个头。
「奴才不敢。」
我与李德胜有点交情。
谢渊潜邸时,他就伺候在侧,虽然比谢渊大不少年纪,却是难得对谢渊真心的人。
因此成了谢渊的心腹。
我被囚禁的日子里,他奉谢渊的旨意守着我,偶尔和我聊天谈心,日子久了,也就熟稔不少。
后来我逃离皇宫,也多亏他帮忙。
我赶忙将他搀扶起来。
「那日临别,爷爷说明年再见,没想到竟成了谶语。」
李德胜眼中有泪,几月不见,他老了许多,手上、脸上全是伤痕。
「您这腿怎么了?」
他拿袖子擦了擦泪,挤出一个苦涩的笑。
「怪我自己。
「本以为可以帮到公主,没想到,反倒连累了公主。」
原来,在周阿婆家他就已经认出了我。
他从阿婆口中听说了沈君安妻子是九公主一事,心生端倪。
回京后细细查探,才发现不过是陈菡鸠占鹊巢。
李德胜长叹一声:
「这些年陛下年年派人寻找公主,忧思成疾,身子一年不如一年,我不想公主回这腌臜地受苦,却也见不得陛下日渐消瘦,所以想了个两全的主意,将那位姑娘是九公主的消息告诉了陛下。」
好心反倒办了坏事。
不过倒也不怪他。
他可能不知道,谢渊对我熟悉得很。
我手臂上的每一颗痣,耳垂后齿形的疤痕,谢渊都见过。
陈菡可能骗得过别人,可骗不过谢渊。
「可谢渊怎么知道我在何处?」
李德胜身子一僵,羞愧低下头。
「怪老奴太思念先皇后。」
我不解,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?
他说:「公主您做的沉光香,和先皇后宫里的味道一模一样,我忍不住用了些,不曾想面见陛下时……」
我恍然大悟。
谢渊便是闻到了那味道,拆穿了李德胜的谎言。
他受尽折磨,不肯供出我的行踪,可谢渊手眼通天,抽丝剥茧,还是找到我。
我看着他的脚,声音哽咽:「其实你说出来也没什么,我不怪你。」
谢渊阴郁暴戾,他的手段我是领教过的。
李德胜止不住摇头:
「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公主您,是为了先皇后。」
「先皇后她,是很好的人啊。」
「若不是她,我们这些奴才早死在那场莫须有的谋反里了。」
四周沉寂了许久。
以往种种,在我们眼中交织闪过。
18
父皇还在时,刚愎自用,疑心深重。
朝中的耳目,无时无刻不盯着每一位大臣和皇子的一举一动,一有风吹草动就动用铁血手腕,将谋反的火苗扼杀在摇篮里。
朝臣战战兢兢,敢怒不敢言。
可没想到的是,谋反的风没在朝中掀起波浪,倒先在后宫起了火。
纯贵妃私下联合内阁大学士,诬陷母后联合外戚结党营私,干涉朝政。
父皇本就疑心重,即使只是扑风捉影的消息,他也如芒在背。
任凭母后如何解释,他都不听,甚至……
下令赐死母后。
谋逆一事牵涉甚广,后宫牵扯出来的宫人全部获罪。
几百口人被下狱。
母后死前求了父亲两件事。
一件,是好好抚养我长大。
另一件,便是放过那些无辜宫人。
说完,她便抽出发中凤钗,决然地刺入脆弱的脖颈。
鲜血溅上了父皇龙袍,滴在金龙的眼睛里,衬得那条盘龙栩栩如生。
而母后,永远没了生息。
李德胜便是那群宫人中的一个。
他是谢渊的人,本和这次谋逆案无关。
却不想五皇子的贴身太监收到牵连,五皇子为保住心腹,拉他来做了替死鬼。
彼时谢渊无权无势,虽是皇子,却人人可欺。
连自己的奴婢都保不住。
还有无数像李德胜这样的小人物冤枉遭难。
吴阿婆,周阿婆,阿爷……
她们都是。
我忽然想起,年幼时她们围在我身边,一双双温软的手掌搂着我,手里摇着拨浪鼓、绿釉小狮。
我被逗得咯咯笑。
母后就坐在花圃里,笑眼盈盈看着我们。
母亲死后,宫人被撵去其他地方,繁荣的坤宁宫成了冷宫。
「公主,好生保重。」
李德胜在我面前重重磕了个头,艰难起身,一瘸一拐消失在视线尽头。
19
坤宁宫安静了许久。
谢渊将我关进这里后,就再未露面。
我原以为,我和他之间会有很多话讲。
譬如他应该在我面前吹嘘他的功绩。
杀父皇,夺皇位,从人人践踏的低贱之躯,到如今九五之尊,君临天下。
又或者嘲笑我如丧家之犬逃窜了十几年,如今又成了他的阶下囚。
谢渊讨厌我这件事,我也是和他相处很久才发现。
谢渊的生母在后宫并不出彩,只是一个偶然被父皇宠幸的小宫女,因病早逝。
都说母凭子贵,可在谢渊身上,是子因母贱。
皇上的儿子不是儿子,是臣子,是储君。
没有世族的扶持,谢渊前十几年的皇子生涯,不如一个得宠的太监。
甚至差点被人溺毙在冰河之中。
是我将他救了起来,求母后让他在坤宁宫养了几个月。
后来,他被养在纯贵妃膝下。
母亲被诬陷谋反时,我走投无路去求纯贵妃,结果被拒之门外。
我又去求谢渊。
少年的谢渊身体很单薄,瘦骨嶙峋,眼神总是阴郁。
我想我救过他,多少有些情分。
可他只是冷笑:
「我以为九公主会永远高高在上,你知不知道,你求人的时候,很像一条狗。
「你再也没有机会,可以俯视我了。」
我猛然从噩梦里惊醒,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坤宁宫门被剧烈叩击,像怪物要闯进来。
「九公主,救命!」
20
我匆匆披了件里衣出门,门外李德胜跪地磕头。
「求公主救救陛下!」
北方的六月夜晚还很冷,李德胜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,照亮前面一小段宫道。
他佝偻着身子,瘸了的腿走得很快很急。
「近日陛下的身体越发虚弱,离魂症时常发作。
「前些日子靠着公主您的沉光香尚能保持清醒,现在连沉光香也没用了。」
我拢了拢大衣:「没请太医吗?」
李德胜沉默一下:
「陛下不肯让太医治病。」
生病最忌讳疾忌医。
可我不明白的是,谢渊身居高位,大权在握,按理应该最宝贝他这条命。
哪个皇帝不想长命百岁,坐拥万里江山?
乾清宫里彻夜亮着烛火,凄厉的嘶吼响彻宫墙,伴随着哗啦啦的摔砸声,像关了头饥饿的猛兽。
谢渊的贴身大太监在门前来回踱步,面色急切。
见我来了,连滚带爬过来,拱手一礼:
「九公主您可算来了,陛下的疯病发了!」
「有病就宣太医,我又不会治病。」
大太监来不及向我解释,轻扣乾清宫大门:
「陛下,九公主来了!」
里面传来暴戾的低吼:
「让她滚!」
我拔腿就走。
刚一转身,身后门被打开,骨节分明的大手从黑暗中伸出来,一把握上我手腕,往里一拉。
我狠狠跌入一个阴冷的怀抱,门在眼前阖上。
身后的人迫不及待趴在我肩头,锋利的牙齿狠狠刺进我肩头。
急切地寻找可以得到安抚的方法。
我猛地回身,抬手一巴掌。
谢渊头歪向一边。
空气中飘荡着熟悉的沉光香味,混杂着草药和火药的味道,刺鼻恶心。
鲜红的手印在他脸上十分醒目,谢渊却感觉不到似的,捉住我的手,指尖来回摩挲,轻笑道:
「爽吗?要不要再来一下?」
「啪——」
我抬起另一只手,重重打在他另一侧脸上。
这一巴掌力气可不小,谢渊又是个药罐子,鲜血立刻顺着他嘴角流下来。
他伸出舌尖,在鲜血上划过,像在品尝美酒。
「解气了?」
不等我回答,他低下头,凉薄的唇肆无忌惮在我脖颈和肩上游走。
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将下巴枕在我肩头,惬意地闭上眼。
「可我不解气。」
谢渊声音闷闷的。
「小时,我什么都没有,人人叫我一声皇子,可人人都能踩我一脚,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。
「可我却一点也不喜欢你。
「你太讨厌,怎么会有人能拥有那么多东西,那么多爱,好像世界都是为你诞生的。
「可我什么都没有。」
他张嘴在我肩上咬了一口。
这一下很轻,像是惩罚或生气泄愤,却又怕咬痛了,嘴唇在齿痕上啄了啄。
「小骗子。」
谢渊抬眸,眼神如蛇紧紧缠绕住我的身体。
「不是答应我,我替你杀死父皇,你做我的皇后。」
火热的大手紧扣我后腰,然后一点点收拢,像蛇捕杀猎物将我拉到他身前,不肯放开。
我和他身体就这么紧贴着。
谢渊修长的指尖挑起我下巴,低下头,一点点向我靠近,直到鼻尖贴在我脸上,亲昵地蹭了蹭。
「利用完我就跑,还向所有大臣揭发我的身份……
「妹妹,你好狠的心啊。
「可就算我不是先皇的血脉又怎样?谁敢质疑我,就是谋反。」
很多时候我都在想,谢渊虽然没有父皇的血脉,却是这天下最像父皇的人。
暴戾无情,残酷不仁。
父皇死也该瞑目了。
忽然,谢渊的呼吸急促起来,咬紧牙关,嘤咛一声,压抑身上的痛苦。
离魂症并不常见,听说得此病者,常常会出现幻觉,看见常人所不能看到的景象。
不仅性情大变,而且夜不能寐,苦痛万分。
我推了推他:「我去请太医给你治病。」
谢渊恍若未闻。
下一刻,他睁开眼,双目猩红。
「我不要太医!」
他捧起我的脸,有些吃力地辨认掌心的面庞。
「你是煜儿……还是幻觉?」
谢渊已经彻底分不清了。
过去十年,这个名叫谢煜的幻觉不知多少次出现在他面前,跟他说话,对他笑。
却始终看得见摸不着。
如果他听太医的话,尽早医治,这病早该好了。
可为了这短暂的幻觉,为了片刻的欢愉,为了看一眼想看的人,硬生生拖成了不治之症。
发病时的每一次触手可及,都难以弥补内心的虚无。
欲壑难填。
可这一次,掌心里是实实在在的人。
是活生生的谢煜。
他忽然悲从心来,眼底水汽氤氲。
「煜儿,你真是好算计。」
他声音呜咽,语调都在颤抖。
「我替你杀死先皇,杀死纯贵妃,你却抛下我一走了之,我寻了你十年,你又找个替身假死脱身。
「你就如此薄情,竟连看也不愿再看我一眼吗?」
我望向他眼睛:「别把自己说的那么无辜,你难道就不想杀死先皇,登基称帝吗?
「我只不过,偷了父皇的虎符和玉玺,又不小心丢了,至于被谁捡到,我就不知道了。」
谢渊咬了咬牙,气极反笑。
俯身,将我横抱起走到榻前,倾身重重压在榻上。
他嘴唇贴在我耳边,喷出一口热气,语调极近缠绵:
「没关系,都过去了,重要的是现在。」
「你说……」
他倾身,冰凉的唇一点点吻在我眉头,眼角,一路向下。
「妹妹为什么不能做妻子?」
我身体一颤:
「你疯了?」
谢渊恍若未闻:「沈君安可以,我为什么不可以?」
「你知道我得知你做了他五年的妾室时,有多嫉妒吗?我嫉妒得都快疯了!
「凭什么,明明我们才应该是最亲近的人……」
他单手解开腰间玉带,缠在手上,一点点绑住我的手腕。
「妹妹,你那么能算计,那你算算,接下来该做什么?」
21
眼见事情逐渐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,我叫停他:
「从前让我做皇后的话,还作不作数?」
他眼睛一亮,又眯起眼审视我。
「我看,你不是想做皇后吧。」
他轻轻在我唇边落下一吻:
「你是想要朕的皇位啊。」
我仰头,回应似的吻在他下颌。
就像当初蛊惑他杀死父皇时,一点点拉着他往下坠。
「反正你也活不了几年了,后继无人,而我才是谢家唯一的皇室血脉。」
谢渊一愣,苦涩一笑:
「好。」
说着,他不再压抑。
十几年的感情彻底失控,肆无忌惮地爆发。
看着摇晃的帷幔,我眼角落下一滴泪来。
这一步棋,我走了十年。
父皇天不该地不该,万万不该杀死母亲。
母亲死的那一夜,我才明白权利是什么。
是一把看不见的利刃,握在手中就可以生杀予夺。
我暗自发誓,要让所有害死母亲的人付出代价,我要他们都逃不出命运的诅咒。
纯贵妃,谢渊,还有……沈君安。
若当年我知道,沈君安是因为听到纯贵妃妄图扶持谢渊掌控朝政,而被纯贵妃下令被追杀。
定然不会为他挺身而出。
纯贵妃也不会以为是我听到了她的秘密,不会将矛头对准母亲。
沈君安可能不会知道,这些年喝下的我做的每一碗汤,吃的每一口我做的菜,都是他催命的毒药。
沈君安已经没几年可活。
我本意要将谢渊并非皇室血脉的消息告知朝臣,可反对他的大臣被贬的被贬,被杀的被杀。
整个朝堂成了他掌中之物。
我以为,我没机会可以报仇。
偏偏,他成了一个疯子。
适合做傀儡的疯子。
李德胜来周阿婆家那天,我看到了我所向往的未来。
22
我陪了谢渊十年。
太医说,因为我在他身边,他多活了三四年。
做皇后的第三年,沈君安疯了。
当年下在他药膳里的毒药,积年累月成了药石无医的剧毒。
太监告诉我,他每日穿着一件未绣完的大氅,赤脚在街上乱窜,怀里抱着一把烂伞,发了疯似的拉住每一个过路的人,问认不认识伞的主人。
我将母后的花圃修理的井井有条,闻言只是笑笑。
「得让他好好活着。」
活着,我才能看到他痛苦的样子。
谢渊生前,我一点点从他手中夺权,内阁,三省六部,九卿,我栽培的每一个不起眼的小官,在十年后成为朝堂上的遮天大树。
谢渊并非皇室血脉的消息传出去后,我十分顺利地成为无二的继承人。
朝中也有巨大的争议。
什么女子称帝闻所未闻,亦或皇后夺权不伦不类。
但都不重要了。
权利在我手中。
谢渊能杀尽非议者,我也可以。
我不在乎史官如何记载我阴毒的手段,也不在乎后世如何评判我的功过。
反正,我已经站在顶峰了。
从前种种,皆如云烟。
(完结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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