淮安秋寒
我嫁给了青梅竹马,但他的心上人不是我。
成亲后,我一直很乖,不曾争风吃醋,从不问他书房里画像中的女子是谁。
我听了他的话过继了一个儿子,准备过好自己的日子,可他却揪住我的衣袖,说要同我恩爱相守。
1.
我父亲与承安侯相识于微时,定下儿女婚约。
从小我就知道,我未来的夫君是承安侯的第三子。那个常常爬上侯府屋顶,说要做大将军的傻子。
为了压他浮躁的性子,侯爷给他取名苁蓉,宋苁蓉。
大临承平已久,不见硝烟,哪里需要他去征战沙场做将军。
后来父亲虽调任到扬州,母亲也常带我去临安拜访承安侯夫人,说是让我见见未来夫君,免得日后生分。
但每次和他相见的场面都很糟糕。
第一次,他从屋顶上摔下来卧床休养。
第二次,他为了捉青蛙掉进了湖里,整日都在发烧。
第三次,侯夫人怕再出意外,把他放在身边看着。
他有模有样地给我作揖,说之前失礼了。
侯夫人很喜欢我们这副和睦的样子,让我们去园子里玩。
他走得很快,我只能提着裙子跟在他后面。
走到了凌霄花丛,他终于停了脚步,扭头对我说:「我不会娶你的,我的心上人必须得是能和我一起杀敌的女将军。」
接着瞅了眼我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小身板,嫌弃极了。
「反正不会是你。」
我睁大了眼,嘴笨地不知道说什么回击,委屈地哭了。
最后的结果是引来了丫鬟,宋苁蓉被侯爷罚了十戒尺。
那之后,母亲每次同我说去侯府,我都不吭声,便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2.
现在,我透过红色的扇面只能隐约看见青年的轮廓,犹豫了一息,越过他的手,我揪住了他的衣袖。
他愣住了,把伸出的手收回。
成亲的礼仪繁琐,做完之后,我还得顶着头饰在床上等他。
终于,门外传来声响,有人进来,有人出去,闹腾了一会。
我能看见他模糊的身影走到我身侧,却扇被他夺走。
时隔多年,又看见了那张脸,多了戾气,少了幼时的天真。
我还是那么呆,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讨他的喜欢。
他没轻没重,那一夜我只记得痛,欢愉什么的全无。
娶我本就违了他的心意,要他欢喜又怎么可能。
3.
婚后,他对我一直不冷不热,白日里从不同我多说几句话,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了。
毕竟婚前他闹了那么久,成亲前几日他被侯爷关在院子里,才同意和我成亲。
临安城里,貌合神离的夫妇多的是,我们只不过是其中一对,我不奢望他对我有爱。
母亲说过,只要父兄在,我永远都是侯府里的三少夫人。
他的院里也没有通房小妾来碍我的眼,我还同未出阁时一样,没人来扰我的清净。
读书画画,赏花临帖,日子也还算惬意。
4.
半年后,我有了身孕。
或许是我眼花,大夫说完恭喜后,他眼里居然有喜悦。
他明明那么讨厌我,又怎么会喜欢这个孩子。
怀孕前三月,我孕吐严重,就是夜里也常常难受。
他看着我不知所措,我让他去别的房里睡,他却不乐意。
也许是因为孩子,我们之间好像更进一步了。
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去,等孩子出生,我们一起把孩子养大,也可以做对相敬如宾的夫妻。
可是意外总是猝不及防,孩子四个月时,我肚子突然剧痛,大夫说孩子没了呼吸,已经死在了我的肚里,必须把孩子打掉。
我不敢相信,孩子明明在肚里,怎么会没了呢。
他从军营回来,抱住哭闹的我,我一拳一拳锤在他身上。
最后孩子还是没了,我躺在床上,呆呆地看着幔帐。
他一直守在我身边,说对不起。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?他又为什么哭呢?
没了孩子,我和他好不容易有的一点感情也散了,夜里他只敢抱着背对着的我。
5.
小产后两月,侯夫人终于开口,说让我为他纳妾。
当晚我就挑了一个貌美的丫鬟放到他房里。
刚睡着,他却闯进我屋里,我不明白他对我没有感情,装出这副贞洁烈夫的样子做什么。
第二日我院里多了一只白猫,眼睛碧蓝,一点防备都没有。
我给它起名真真,带回屋里,还给它做了个小窝。
真真每日在院里跑来跑去,活泼但丛不伤人,满院子里的人都喜欢它,我失去孩子的阴霾也消散了一些。
那日宋苁蓉过来,它却跳起来往他身上扑。
我想要把它抱过来,却还是晚了一步,它在宋苁蓉的手上咬了一口,出了血。
作为主人,我还是有点心亏,让他进屋子里来。
真真却还是闹个不停,我将它抱在怀里安抚,它才镇静下来。
宋苁蓉瞧着却不屑。
「忘恩负义的东西!」
想起真真出现的突然,我才意识到是他送来的。
6.
宋苁蓉的二哥有一对双生子,不过十岁,但容貌昳丽,生就好皮囊。但生母早逝,无人照料,性子就被养得跳脱。
尤其是老二,仗着祖母宠爱,在家里无法无天。
不知从哪里听说我养了只猫,独自过来看。
但他性子霸道,非得揪真真的毛,被它在脖子上抓了三条痕。
我把前些日子大夫开给宋苁蓉的药贴给他贴了一张,平日里胆大的小少爷低声下气,让我别告诉他三叔。
我不明白,这小魔王怎么会怕宋苁蓉。
原来他和宋苁蓉都是这文臣府里的异类,喜欢舞枪弄棒,平日里最听宋苁蓉的话。
我笑着答应了他。
后来他常跑过来看真真,还带了猫粮,但真真一直不理他。
他就懊恼地站在旁边,死要面子。
「我才不喜欢这只懒猫呢!我喜欢的是大狼狗,可以帮我打坏人。」
7.
小少爷来得多了,脾气也不像从前那么大。
也能轻声细语地同人说话,但是有时候盯着我看。
我被看的发毛。
「叔母长得很丑吗?」
他摇了摇头。
「那你为什么盯着叔母呢?」
他犹豫了下,「因为你和那幅画不一样。」
「画,什么画?」我很好奇。
「就是三叔书房里的那副,骑着马的女将军。」
我敛了笑,「叔母体弱,当然不是那画里的女将军。」
孩子的话,我本来不放在心上,但夜里还是忍不住多想。
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,「怎么还不睡?」
8.
初回临安城时,我没少被那些贵妇名媛笑话。
今日说我的首饰不时兴了,明日又说我的衣裳太平淡了。
这些我都没放心里,只是在顺宁公主的中秋宴上,她们毫不遮掩,直接说起我和宋苁蓉不和。
想来是听说了府里准备给宋苁蓉纳妾的事,觉得我好欺负罢了。
声音大得完全不顾我就在旁边,我倒也听清了几句。
「什么青梅竹马啊,林相府里那位,才是宋三少爷想要的。」
「可不,宋三少爷要去北疆,不就为了她吗!」
我刚想夹菜的手一顿,实在倒胃口。
前些年在扬州,我也不是没听说过他的风流韵事。
但父亲说婚约已定,让我嫁来只管做好宋少夫人。
母亲说让我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这事没有挑的。
嫁进宋府,公婆也还算好相处,宋苁蓉待我也没有失礼之处,他只是不喜欢我。
为了这些没风没影的妇人闲谈去猜忌他,实在犯不着。
所以当他将手环在我腰上时,我没有质问他那幅画像。就这样相敬如宾,也好。
9.
他也许看出我的心事,也可能是弥补风言风语对我的伤害,总是给我带很多外面的玩意儿。
我说过太多了不想要,他还是要把那些东西塞给我。
路过和芳斋,就带蜜饯和糕点,还非得看着我吃完。
他从书局路过,明明不喜欢看书,偏给我拿几本才子佳人话本,让我好好钻研。
……
合着他把我这儿当杂物间了,什么都往里塞。
可这蜜饯糕点确实好吃。好吃的东西能让人忘记烦恼,这是春竹说的。
天下所有诱人的食物,都是我们每一块肥肉的帮凶,这也是春竹说的。
天下唯美食不可辜负,这还是春竹说的。
春竹说的话甚得我心。
因为我抵制不了诱惑,合身的衣服都有些紧绷绷的。
但是酸甜的蜜饯我还是每日不离手,明明从前我不爱吃甜食的。在这种熟悉的话本套路下,我怀孕了。
10.
说起来发现我怀孕这事,实在是个意外。
宋庄隔几日便来我院子里玩,与我日渐熟稔。
那日他抱着真真,真真攀着他胳膊,想来个倒挂金钩,结果他却突然疼得呲牙咧嘴,把真真给摔了下来。
一人一猫就在院里叫起来。
我过去查看情况,掀起宋庄的衣袖,却瞧见他满胳膊的淤青。
他平时虽随着宋苁蓉习武,也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。
我追问他怎么回事,他才嗫嗫喏喏地说,是昨日不小心撞到了他父亲怀孕的赵姨娘,差点动了胎气,才被父亲惩罚。
二房的家事我不该过问,可宋庄说昨日根本连衣袖都没碰到赵姨娘,不知怎的就摔倒了。
这种闺房的计谋,在娘家我也不是没见过,可宋庄毕竟是二房的孩子,我也只能让春竹去拿药给他擦擦。
还没等春竹去拿药,这赵姨娘就上了我院里。
说宋二爷已经许了她收养宋庄,要带宋庄回去。
可宋庄不愿意,躲在我身后。
那赵姨娘挺着还没显月份的肚子,就要往我身上撞,我没躲过,直接摔在地上,可我的肚子却疼起来。
看到我捂着肚子,赵姨娘直接傻眼了,这本该是她的戏份。
11.
孩子的到来虽然突然,但我很惊喜,在我的肚子里有一个新的生命,以后他/她会甜甜地叫我娘亲。
可是大夫说我身体虚弱,加之胸闷郁结,有不稳之象。
如果强行保住孩子,我的身体会有很大的亏损。
我需要早做打算,否则日后月份大了,对我和孩子都不好。
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,宋苁蓉又是怎么想的呢?
我卧在床上,瞧着他坐在榻边,眉毛越皱越紧。
他会怎么选呢?
「阿沅,我们还年轻。」
只这一句,我就知道他后面要说些什么了。
我打断他:「但这是我的孩子。」
我的态度很坚决,和我一贯柔弱的性格完全不同。
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和我争执的时间,受了惊吓后我胎气不稳,极有可能小产。
丢下一句「好好休息」,他就离开了。
12.
白日里宋苁蓉虽黑着脸离开,但晚上还是来了我这里。
一夜无话,他只是将手放在我的肚子上,很轻很轻。
一连几日都是如此,我拿不准他的意思。
我想要等今晚他回来同他好好说说孩子的去留,可还没等他回来,意外先发生了。
用过午膳后,我的小腹巨痛难忍,春竹哭着去找大夫,可孩子还是没保住。
我的额头冒着虚汗,流到眼睛下面,混着泪水。
这一次,我瞧不清宋苁蓉的神态了,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手背上,他在为这个孩子难过吗?
可是我好累,累到没时间去猜他的心思了。
我闭上眼,沉沉睡去。
13.
再次醒来时,宋苁蓉早已不在我身边。
是宋庄那个小子坐在床边的矮几上,没平日那副作天作地的样子了,显得挺温顺的,我对着他勉强挤出一个笑。
过了一个多月,我才开始走出房门,这次小产实在是耗掉了我的精气神。
这期间宋庄每日都来看我,他一直觉得我小产是他的责任。
其实是我和孩子没有缘分罢了。
我这么说,他却更懊悔,「都怪我,三叔母。」
大夫说,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。
生活就像话本子,重锤一个接一个地砸在你身上,让你根本没办法喘气。
14.
快至年关,春竹说我变得更有生气了。
我也觉得好像从前的劲头都恢复了一些,也要忙着准备些事。
宋苁蓉对我说,想将宋庄过继到三房,记在我名下。
在此前我一直没发现他的念头,但他说后我又觉得这很合理。
一个不会生出嫡子的正妻,确实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。
宋庄现在同我很亲近,确实是个好选择。
我同意了,趁着新年祭祖,就要改族谱了。
我一早就带着打扮的整齐的宋庄去到祠堂,半路上却看见疯疯癫癫的赵姨娘。
她看见我突然眼睛冒光,向我扑来。
嘴里还念叨着「傻子」,哈哈大笑。
春竹说在我小产后,宋苁蓉查出赵姨娘派人在我的饭菜里下了大剂量的藏红花。
赵姨娘被发落,打了五十板后没了孩子,人也变得疯癫。
这是我在小产后第一次见她,被仆役放倒后,她朝着我哭喊,仆役捂住了她的嘴。
她重复的话,是「宋苁蓉」。
看来是恨着宋苁蓉查出她的手笔,我不想和害死我孩子的人过多纠缠,转身离开。
15.
祭祖宗,改族谱,一切尘埃落定,宋庄正式成了我的孩子。
他们说,对于我这样深闺之中的人,除了丈夫,我的嫡子,将成为我未来唯一的依靠。
各种各样的脸,贴着红花钿的,描着远山眉的,涂着红口脂的……
一张张擦粉的惨白的脸,笑着,说着,宋二奶奶好福气。
我看着眼前身量才及我肩膀的孩子,一刹那有些失神。
「怎么了?娘。」
我的思绪被拉回来,握住宋庄的手。
不管怎样,现在宋庄都是我的孩子。
从前的小魔王忽然成了乖孩子,我还有些不适应。
宋苁蓉回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,有时回来了倒床就睡,我和他之间几乎没有交流。
出嫁前,我不是没有过少女怀春的想象,也期待过母亲说的相夫教子的生活。
但是连失两个孩子,打破了那些少女时期的美梦。
16.
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,一眼就可以看到头。
直到那位戍疆的女将军回京,我沉静如水的生活被扔进一颗石子,荡开越来越大的涟漪。
那日宋苁蓉很兴奋,带着我和宋庄一起去城门。
我带着幕离坐在马车内,透过那层薄帘,看着马上的宋苁蓉不时焦躁地张望。
终于,城门外传来马蹄声,欢呼声不断。
我也掀起帘子,想一睹这位名扬天下的女将军的真容。
她骑马领在众军士之前,气宇非凡,眉眼自有一股英气。
「是她!」
一旁坐着的宋庄突然惊呼出口,意识到失言,两只手把嘴捂住。
我心下好奇,问他:「怎么了,你认识她吗?」
他一直摇头,我也就没有多问。
待到用晚膳,宋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我。
知道他应该有事要说,我就说带他出去走走消消食。
这几日凌霄花又开了,红如火,我没忍住摘下一朵。
犹豫许久,宋庄终于开口。
「母亲,今日在城门……」
「她就是你父亲那幅画里的人。」我抢断他的话。
「我早就知道了。」我撂下那多凌霄花,摸了摸宋庄的头。
「这没什么,宋庄,母亲一点都不关心这些事。只要你好就行了,懂吗?」
他懵懵的,但还是重重地点头。
「回去吧。」我拉住他的手,踏过那片凌霄花丛。
17.
我不是傻子,「女将军」「林相府」,拼出来的只有林相之女。
林将军那样的人物,能以女儿身在军营中立足,怎么可能会在闺阁中拈酸吃醋,同我这样的妇人为了一个宋苁蓉而争风斗气呢?
我羡慕她,不是羡慕她能得到宋苁蓉的欢喜,而是羡慕她能自由地行于世间。
18.
半月后,我突然收到了嫂嫂的家书,说她不日到临安,届时拜访侯府。
嫂嫂虽是临安贵女,然而嫁给哥哥六年,还从未回过临安。此番前来,大概也是想念家人了吧。
没过几日,我就收到了嫂嫂的帖子,说明日来侯府。
我特意让春竹给我挑了鹅黄的衫裙,来显好气色。
正好是艳阳天,我就在二门口等着,让春竹去迎嫂嫂,听着春竹吱吱喳喳的声音,我就知道她到了。
一别三载,终于得见亲人,未等我开口,嫂嫂先将我抱进怀里。
「幺娘,怎的这般瘦了!」
把泪意忍下,我哑着嗓子说,「前些日子得了风寒,病了一场。」
嫂嫂明显不信,摇了摇头。
「幺娘,我都知道了,你别瞒我了。」
我偏头瞅了眼嫂嫂身后的春竹,一副有所倚仗的样子。
我叹了口气。
「是我和孩子没有缘分罢了。」我顿了下,「不过,我现在又有孩子了,他叫宋庄,今日去学堂,未来得及拜见嫂嫂。」
「是宋二爷和外头伎人生的那个吗?幺娘,你怎么能忍下这口气!让一个旁房的私生子入你的名下!」嫂嫂气急了。
我不说话,嫂嫂也拿我没法。
唠了会家事,嫂嫂突然正色,「幺娘,你和三爷如何了?」
我不明所以。
「你知道三爷如今和谁走的近吗?」
我摇头,宋苁蓉从不同我讲这些事。
「出什么事了吗,嫂嫂?」
「没事,我只是问问,他如今在官场混的风生水起,你也要多留些心眼。」嫂嫂拍了拍我的手。
嫂嫂在临安只待了几日,拜访了些家中故交,便又匆匆赶回扬州。
我送她上船那日,她抚着我的脸说:「幺娘,如果实在不开心,就回扬州吧。」
我愣了瞬,点头说好。
此次一别,又不知哪日再相见。
嫂嫂呢喃了几句,江边风大,我没有听清。好像是:「别怪嫂嫂。」
19.
嫂嫂离开的当日,宋苁蓉少见的早早归家。
饭桌上我俩却相对无言,最终还是他先打破沉默。
「我听说你今晨去送江少夫人了?」
我点点头。
又是沉默。
「家里近况如何。」他往我碗中夹了块鳜鱼。
我放下筷子,「一切都好。」
见他盯着我,我又接着说:「嫂嫂说父亲母亲身体康健,哥哥仍醉心书画,侄儿已经会叫姑姑了。」
听我说完,他好像松了口气,他在担心什么呢?
他忽然说到:「园里的凌霄花怎么败了,我记得前些日子还开得艳。」
「花期结束了,自然会败。」
他看着窗外,不知在想什么。
我越来越不懂他的心思了,或许一开始我就不懂。
20.
风浪开始的时候,很少有人能察觉。
从秋猎开始,临安城中风波不断。
圣上特许随行官员可带家眷前往,宋苁蓉便将我带去。
去的路上我还有些期待,自来了临安,我还从未去过这么远的地方。
但我只能和女眷待在营地,瞧着男子们骑马前去狩猎。唯一能去的女子便是林将军了。
可是当她打马离去,我瞧见有女眷捂嘴嗤笑。
「你在笑什么?」我走至她面前。
她毫不遮掩,「哼,我笑啊,有人粗俗不堪!」
一旁有人扯她衣袖,提醒道:「她就是宋府里扬州来的那个。」
她冷笑一声。
「你还为她打抱不平,不知道是伪善还是真傻!」
「你们在说什么?让我也听听呀!」
人群后,身着宫装华服的女子走来。
看热闹的女眷们都一齐道「公主安好」,我也跟着行礼。
「往日里我还不知道卢太师的孙女这般爱笑,今日秋猎,不如卢小姐就在营帐前笑一个时辰吧!」
那卢小姐吓得花容失色,却不敢吱声。
我虽在临安城待的不久,但也听说林将军是顺宁公主幼时玩伴,二人关系非常。这卢小姐真是活该。
21.
我带着春竹回营帐没多久,宋苁蓉的随从突然赶回,身上还有血迹,我心中便知他出了事。
我跟着随从去到另一个营帐,里面几个人全围在宋苁蓉身旁,他胸前都是血。
从没见过这种场面,我吓得闭了眼,咬牙走到医师身后,探头去看只见他双目紧闭,眉毛拧在一起,胸上有个血窟窿。
这种情况我也没办法,我退在一旁,询问那随从。
「你不是跟在三爷身旁吗?这究竟怎么回事?」
随从也吓得不轻。
「进了林子,四皇子说要和三爷一起,奴才就紧跟在三爷后面,突然一支箭射过来,我就看见三爷从马上摔了下来。」
那支箭绝不是偶然,宋苁蓉平日里是否结了仇家我不知道,但他旁边有四皇子这事就不简单了。
一切事情尚不清楚,圣上已派人去查。
作为宋苁蓉的夫人,这时候我定然要待在这里,我就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。
眼皮不知道什么时候垂下,等我醒来,天色昏黑,屋子里的那伙人和春竹都不见了。
只有床上躺着宋苁蓉,他不会没了吧?
我起身去看,还好,他胸前伤口已经包扎好了,面色红润了些,不像死人,虽然我也没见过死人是什么样。
他突然睁开眼,抢了我的话:「你醒了?」
「郎君身体如何?」
「你在担心我吗?」
「那我去叫大夫了。」
「柳氏!」
「妾在。」
他终于妥协。
「我很好,不用叫大夫。」
「好的。」我提裙准备离开。
他突然揪住我的手,应该是扯到伤口,「嘶」了一声。
「郎君应该好好休息。」
他却不退让,「你作为我的妻子,不应该照顾我吗?」
我小产的时候,他最后确实赶来坐在我床边陪了我一宿,我瞅了眼他胸前的白布,最终坐下。
22.
因为那支凭空出现的箭,这场声势浩大的秋猎最终草草收场,淮安城流言纷纷。
彻查的结果是刺客想要射杀四皇子,一旁的宋苁蓉却不慎中箭。他也算是替四皇子挡了灾,可我却总觉得这事很蹊跷。
那日我前去看受伤的宋苁蓉,他表现得很镇静,不仅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害怕,反而不以为然。
但这不过是我的感觉罢了,这些事我关心也无用。
刺杀主使之人并没有被查出,可民间却流传是六皇子嫉妒兄长贤能,欲除之而后快。
不知是有心之人散布,还是事实如此。
但这流言最终传进宫墙内,听闻圣上勃然大怒,称有人挑拨煽惑皇子,欲亡国家。
流言渐散,但人心惶惶。毕竟国无储君,若皇子相争,必有人将死在那条通天之路。
23.
秋猎回来后,宋苁蓉一直待在我的院子里养伤,期间侯爷来过几次,但每次都紧闭门窗,屏退众人,最后怒气冲冲拂袖而走。
不知道他因为什么事惹得侯爷这么生气,但二人一定为某事而产生分歧了。
有一晚宋苁蓉突然问我想不想回扬州。
我正在看宋庄摹的书帖,闻言一愣。
不过离了扬州三载,却好似隔世,回扬州也不过三四日脚程,可我却难再回去。
想不想扬州呢?我梦里都在想啊。我想去广陵和徐家姊姊们一同饮清明的新茶,想去瘦西湖游船把今夏开的第一朵荷花画在宣纸上,更想坐在扬州小院的秋千上,大梦一场,醒来和春竹去捉弄哥哥,再把父亲新得的耀州瓷搬到我房里,然后求娘亲和嫂嫂护着我。
我没有说话,但宋苁蓉已经得到了答案。
「淮安不好吗?淮安和扬州多像啊。」
「淮安很好,可这里终究不是扬州。」
宋苁蓉好像有很多话想说,最终只是深深地看着我。
我继续低头看字帖,烛火闪烁,映着晕开的墨迹。
24.
不久后,淮安城里发生第二件大事。
几位御史联名参奏礼部尚书,并列出五大罪状,龙颜大怒,命人彻查。
领命之人正是重伤初愈的宋苁蓉。
那一日,侯爷再一次和宋苁蓉不欢而散,我就站在屋外,听着屋里东西落地的声音。
礼部尚书是六皇子外祖,在朝中经营多年,门生无数,我父亲和侯爷当年便是得他青睐,才有今日之荣耀。
如今宋苁蓉却要奉旨调查他,难怪侯爷会勃然大怒。
可宋苁蓉这样的倔脾气,是绝不会听侯爷的话的。
紧接着他就离开侯府,我想同他问几句话都不行。
他连日不着家,只着人捎口信回来,说事务繁忙,不必管他。
这期间,宋庄起初一日要问十几遍,父亲怎么还不回家,到后来也不再问了。
然而外面的消息却接连传进府中,好几位礼部侍郎的门生被抄家,其中有一人与侯爷乃是同门。
侯爷连砸了几件心爱的瓷器,连夫人也拦不住。
这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进来,听说是侯爷不许府内人议论。
虽然担心父亲,可我被困在内院,什么消息都不知晓。往扬州寄了好几封信却无回音,只希望因着全家早已离开临安,定居扬州,能够不被这件事牵连。
只可惜事与愿违,天不遂人愿。
25.
我耐不住心中焦急,想借着为他送饭的机会,好好问一问家里的情况。
然而没等我出门,夫人却来了我这里。
她看着我要出门的架势,好像有些着急,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。
「这些天外面风大,出去做什么。他身边随从仆人一堆,饿不着的。你不如在屋里好好待着,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。」
但我已经决定要出去了,又不是真的担心他。
「我是担心三郎,这么长日子不见他,我心慌。」
夫人闻言嘴巴微张,像有什么话要说,最后又阖上了。
最终她喃喃道,就说不该瞒着你。
「瞒着我!」我心中大惊,难道是父亲出了事?我心中这样想,也就说出来了。
「老三媳妇,我也不拦你了,你今日就去看看老三,去问他吧。」
26.
我没来得及拿披风就朝外奔去,顾不得身后春竹的惊呼。
然而出了府门,我却连宋苁蓉在哪都不清楚。
最终还是赶来的春竹为我过上披风,把我拉进马车里。
我浑浑噩噩的,就这样下了马车。
到了他办事的衙门,却被告知他已经出去了两日,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晓。
我就在那里等啊等,等到天色黑了他才回来。
他看着屋子里呆坐的我,本来踏进来的右脚停住,然后又快步走到我身边。
没有理他的窘态,我就静静盯着他。
他把我滑落的披风往上拉,「阿沅,外边风大,你怎么从府里跑来这儿了,母亲没拦着你吗?」
「到底发生了什么?为什么我在府里一点消息都不知道。」
「不过查处了几个贼子,不是什么大事。」
积攒的情绪倾泻而出,「我父亲也是贼子吗!」
他明显一愣,随即皱眉,「谁告诉你的?我只是将他关进牢里,一切尚无定论。」
「原来是这样。」我那句话不过是诈他,却没想到父亲真的被他关押了起来。
27.
宋苁蓉也意识到我是在诈他,并不知详情,立刻又恢复那副镇静自若的样子。
他伸手想要理我的披风,我将他的手打下。
「阿沅,听话,快回去吧。」
他抚上我的脸庞,把我的碎发别在脑后。
「我父亲究竟怎么样了!还有我母亲哥哥,嫂嫂和侄儿,他们都在哪?」
我总是听话,在家中听父亲的话,成亲后又一直听他的话,可是如今父亲却被他亲手关入牢中。
我闭上眼,不愿看他。
「那你告诉我,到底发生了什么?」
他停在我鬓边的手离开,外头的冷风顺着缝隙卷入室内,带走他手留下的余温。
「柳氏,你一介妇道女子,涉及朝堂之事,不是你该过问的。」
我年迈的父亲无由被关入牢中,其余家人下落不明,我却不该问。真是笑话!
我仰头看着他,好像第一次看清这个与我同床共枕,结发同心的丈夫。
28.
那日最后我还是没得到家人的消息,带着春竹又回了府中,却是又病一场。
病中我捏着春竹的手,让她带我回扬州,带我去寻母亲。
春竹没办法,只能哄着我把药喝下。
待我病好,醒来便看见春竹趴在床边,脸上还挂着泪痕。
我没有出声,怕把她吵醒。
29.
病好了,有些事也想通了,我不能坐以待毙。
吏部尚书陈大人是父亲的同窗好友,嫂嫂便是他的外甥女。如果说现在还有谁能救父亲,也就只有他了。
于是我让人给陈夫人递了拜帖,次日就去了尚书府。
马车停在尚书府门下,我掀帘下车,恰有少年打马而来,恣意潇洒。
我垂下眼帘,借着春竹的力下车。
翌时就有尚书府的管事来接,引着往府内走。
却没想少年勒马也停在尚书府门口,接引的管事赶上去行礼。
少年和管事很熟稔,交谈了几句,期间几次眼神往我这处瞟。
随后,他便朝我这里走来。管事的话还没说完,只好也跟着他过来。
少年人停在半丈远处,抱拳行礼。
「柳姑娘安好,在下陈京墨。」
我回以一礼。原来是陈大人的侄子,听嫂嫂说,他是书香门第一个异类,不爱诗书,偏爱经商,亦小有成就。
30.
陈夫人见了我,眼圈便红了。她与我母亲年纪相仿,从前也是闺中密友。
一旁的陈大人叹了口气,让陈京墨哄着她,带着我去了书房。
「皇子相争,柳家却是他们的牺牲品,那些罪证,半真半假。但如今六皇子都自身难保,他绝对不会保你们家。宋苁蓉的事,我也有所了解。」
我对着陈大人跪下,「伯父,求求您救救我父亲,沅娘所嫁非人,害得家人蒙冤入狱,如今我只能求您了。」
「沅娘,我虽能多处奔走,让你父亲在牢中好过些,可这症结还是在你那位夫婿身上啊。」
我低下头。
「我知道了,多谢伯父。」
待与陈夫人拜别时,她一直挽留,然而如今我无心作客,只好拂了她的好意。
31.
我回到侯府时,宋苁蓉却少见的也回来了。
我杵在门口,看着坐在厅内的他。
他错过我的眼神,冷冷说:「你身子不好,如今天寒,还是少外出最好。」
心中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出口,想要质问他,最终我却只说出了好。
这一夜,我梦中惊醒,发现一旁的宋苁蓉也还醒着。我重新闭上眼,他却伸手抚上我的肩头。
「沅娘,相信我,我会让你父兄活下来的。」
我装作睡着,那只手也缩了回去。
32.
翌日一早,我仍旧柔柔地唤他夫君,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怀孕时,我们之间存有感情时。可我却在无人时干呕,不是有了身孕,而是恶心。
又过了些日子,听说五皇子被立为储君,林将军成了太子妃,父亲却仍然被关在狱中。
我提过想去看望父亲,却被宋苁蓉搪塞,没有他点头,我根本见不到父亲。至少在他看来,确实是这样的。
我在家中等啊等,这出和宋苁蓉恩爱的戏码被我演的厌烦,却等来父兄被处死,母亲自缢,其余家人被流放的消息。
我想哭,却流不出泪。原来悲伤到极致,人是不会有泪
33.
宋苁蓉回来时,我让春竹将和离书递给他。
当天我便带了春竹离开侯府,悄悄的,没有人知道。
多亏了陈大人,我家人的尸骨能被收敛,我带着他们回了扬州。
这些事发生地这么快,眨眼之间,我的亲人就都不在了,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成为皇权的牺牲品,却困于内宅无能为力,甚至连我的枕边人都是凶手之一,我却不能杀了他。
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啊。
34.
回扬州的路上,陪伴我的却是陈京墨,他说陈夫人放心不下我,特来护送我去扬州。
到扬州后,他将我带到一处小院,里面竟然住着嫂嫂和侄儿。憋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,我抱住嫂嫂,好像出嫁前那夜,我不愿离开家,抱着她痛哭。
嫂嫂还活着,那其他人呢,难道陈大人救下他们了吗?
然而嫂嫂却说,只有我们了。
我本来还抱有侥幸的心彻底死掉。
我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扬州,可是心心念念的人们却不在了。
35.
虽然侥幸逃出,嫂嫂的身体却亏空地厉害,多亏了陈京墨一直帮忙,才养回来一些。
日子也就这样慢慢过去,距离我回扬州已经快半年了,可陈京墨却一直不走。
我明里暗里问过他,他却支支吾吾的,说什么在扬州做生意好。
我不好再提,只好去问嫂嫂。
嫂嫂捂着嘴笑,「沅娘不知道吗?我这表弟,可是喜欢上了扬州城一位柳姑娘,舍不得走呢。」
我脑子转了几圈,才悟出她话里的意思,便作势要打她。
闹了一番,嫂嫂正色道:「沅娘,你与那人已和离了,不论你喜不喜欢京墨,嫂嫂都希望你能够彻底忘掉那些痛苦的事。」
36.
在我到扬州一月后,宋苁蓉曾经来过一次,明明当初和离书收得那么轻松,却又追来了扬州。
我不认为他是对我余情未了,只觉得晦气。
可嫂嫂却让我和他见一面。
良久沉默,最终是他先开口。
「我们成亲后,我做了许多怪梦,我梦到柳家灭门,你无数次在我面前死掉,我却无能为力,梦中的我试过很多办法,然而一碰到五皇子,所做的一切就成了死局,他一定会被立为储君,而柳家则一定被他除掉,我无法破局。可这一次,我因为那些梦,可以提前筹谋,但最终你的父兄还是死了……」
「阿沅,我只是想护住你。」
他居然伸手想要碰我,我向后退了一步。
「宋苁蓉,可结果是你亲手将我家查抄,我的家人惨死,你现在又是想做什么呢?难道要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吗?多谢你饶我一命。」
「阿沅。」
「别叫我的名字!你我已经和离,不要再来找我了。」
37.
七夕将至,陈京墨邀我一起去集市玩,嫂嫂也在一旁帮腔,我便答应了。
扬州城里人头攒动,男男女女,携伴而行。
慌乱中陈京墨握住我的手,好不容易我们才挤出人潮,他仍紧握我的手。
他唤我的名字。
「沅娘。」
他眼角弯弯,里面好像藏着一湾秋水。
他从怀中掏出一支昙花玉簪。
「沅娘,这是我自己雕的,你喜欢吗?」
他红了耳尖,眼睛不自主向下看。
「那你帮我簪上吧。」
他眼睛突然又变得亮亮的,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插在我的发髻上。
随后,我们一起去放了花灯,还去买了嫂嫂喜欢的糕点。
回去的路上,我揪住他的衣袖,他停住脚步,把我的手握住。
我仰头看着他的眼睛。
「陈京墨,我很喜欢。」
他结结巴巴的,「喜……喜欢什么?」
「喜欢簪子,喜欢糕点,喜欢今夜,还喜欢……」
他红了脸,声音被夏风送来,「我也喜欢沅娘。」
快到家了,我好像看见门口嫂嫂春竹还有侄子的轮廓了。
我想,这样也很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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